皇宫隆禧殿
宝祐帝长久地站在隆禧殿前。
皇帝已有很久不曾踏足此处,他是有些抗拒这里的,上次他呆在这里还是母妃薨逝的那个冬天。
宝祐帝清楚地记得:那也是个风大雪大的冬日,他独个儿跑到这里来寻母亲。
总角孩童不明白什么叫做“薨逝”,他也不太能理解长久躺在深重帘后的娘亲,怎地突然被移到了这里?
虽然自他记事以来,母妃便总是落寞地躺在凄清殿内,可她依旧很努力地做他母亲。。他娘没有丽娘娘的风情美貌,更无法匹敌皇后的尊荣,她甚至无法为他赚来父皇丁点儿怜惜关注。但那个柔弱女子从来不曾吝惜给他这世上最温存的庇护和爱抚。
皇帝记得,母妃的手总是凉的,但是和娘坐在一起,他的心永远是热的。
他那时胸口好冷,所以他跑来找亲娘。
左寻右找看不到,他便傻傻地站在殿里发呆。皇帝记得自己长久地凝视着那座蓝底金字的簇新牌位不知所措。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看啊看,一直看到太阳渐渐下山,一直看到手脚发麻,一直看到泪流满面不可遏制,一直看到他胸口剧痛难忍难当,他还是不愿离开这里须臾!
后来天色全黑、后来寒风呼啸,后来这整座殿阁都冷得如同冰窖一般!
年幼的宝祐帝才渐渐明白了过来:所谓“薨逝”……便是娘再回不来了……
他忽然怨天恨命:为何他们一个个什么都有,老天还要抢走我娘?!
他记得那年,皇后赏赐了高高在上的东宫无数珍宝,只为苏师傅夸太子很肯用功读书。
他记得那月,苏夫人笑欣欣地带着爱子入宫朝觐,走到无人处还搂着那小子不住爱抚。
那日!他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他自伤自怜到不想活了!
不期然有个穿金戴玉的磨合罗儿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还怯生生递给他了一个糖瓜。
宝祐帝至今还记得,透过婆娑泪眼,他看到了稚拙的三郎。
三郎怯生生地对他说:“二哥,你不要哭……”
皇帝恍惚记得,是幼弟牵着自己走出了这座寒冰殿阁。
即便丽妃娘娘仓惶寻来一把夺过幼子;即便宫中奴婢低声埋怨“二殿下太过任性胡来”,可这些属于天家兄弟弥足珍贵的亲爱时光,还是深深地钤入了宝祐帝的记忆。
以至皇帝对这兄弟总是存了三分侥幸之心;哪怕口中万般嫌弃,他也不曾真格动他分毫;哪怕他们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哪怕,三弟要他此时来这里见他!
宝祐帝隐约猜到,选在此地详谈,三弟恐怕居心叵测。
但皇帝还是抱了莫名希冀,希冀自己推开尘封的大门,里面还有个肯惦念他的兄弟。
在那个正月十五之夜,雷声隐隐之夕,宝祐帝断然推开了隆禧殿门,一如推开了他血脉的玄妙命运。
冯恩安排了四十名大内侍卫悄无声息地隐在隆禧殿外的深沉夜色中。
他自潜邸就跟着宝祐帝,是个极有手段的厉害人。冯恩已早早派人探过,殿中确实只有秦王一人,王爷的随从都在院中侍立。
那么大内只要以狮子搏兔之势,牢牢控住隆禧殿,那这天就翻不了!
于是冯恩手持拂尘,满脸忠厚地跟在皇帝身后缓步进殿,好像他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随侍内臣。民间有话说得好,露齿的狗子不咬人。
想到这里,冯恩不由哂笑:秦王自诩聪明,这些年不成事就是伤在露齿实在多!
隆禧殿内寂寂无声,丽贵太妃的神主高高地矗立案上。
香烟缭绕中,宝祐帝竟然看到了一抹鬼蜮的明黄身影!
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自己!
秦王今日穿了明黄色团龙十二章衮服,头戴二龙抢珠金丝宝冠。在明灭烛光之下,他头上翼善冠的金缘折角也如皇帝的宝冠一般熠熠生光。
冯恩倒吸一口凉气:本朝规制严密,亲王不穿明黄。即便助祭、谒庙、朝贺可穿衮冕,也只是绿衣九章。秦王如此逾制,简直大逆不道!
宝祐帝心中“哈”了一声:如此迫不及待么?便是朕,今日也只穿了朱红龙襕而已。
似是察觉了兄长和冯恩对自己衣着的重视,秦王双手一展、诡异笑道:“如何?这身衣裳,我娘在时最想见我穿戴。二哥,可叹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这做儿子的竟难救她。如今只好在她神主之前如此穿着,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二哥你瞧,这身衣裳兄弟穿着可还合适?”
宝祐帝定定地看着秦王:他这兄弟衣饰尊贵、满脸乖戾。可眼下靑虚,神情执拗!且他已不称自己为“陛下”,也不再自称“臣弟”,显然是不再视他做当今天子。
皇帝本以为自己会怒斥三弟逾制!可话到嘴边儿,他没说出口。
何必呢……三弟已是强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