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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一个亲切而顺从的人(第1页)

1974年12月下旬的一天,亨利的一位熟人莉莲·赫里克(LillianHerrick)来到了亨利和他母亲所住的家里,那是在哈特福德的新月路63号(63CrescentDr。ive)。赫里克发现亨利的母亲伊丽莎白躺在地板上,“完全昏迷了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一点并不清楚,只是亨利就坐在母亲旁边,对他母亲的危难无动于衷。房间里有股难闻的臭味,亨利和伊丽莎白都有几天没有洗澡了。赫里克叫来了救护车,医生们对伊丽莎白做了检查,并认为她有痴呆的征兆。赫里克是生活研究所的退休精神病护士,如今自己在家里靠照顾老年人赚点外快。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亨利和他的母亲在次月搬到了赫里克的家里,那是位于西哈特福德的新不列颠大道(NewBritainAvenue)的一栋三层楼的大宅子。

他们搬进去之后,赫里克就明白了一点,亨利和他母亲的关系非常紧张和痛苦。他们经常吵架。赫里克告诉一位麻省理工的研究员,亨利“对他母亲很不友好,她母亲经常责骂他,而他也会这样反击”。这种反击有时候会变成身体上的。亨利会踢他母亲的小腿,或是打她母亲的额头。

这并非亨利第一次表现出暴力倾向。比如说,四年前,也就是1970年春季的一个周日的下午,亨利反复朝母亲吼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吼过之后,他举起拳头狠狠地锤在了门上,手都砸流血了。不久之后,亨利又有一次更为极端的情绪爆发。当时,亨利周末都在一个叫做哈特福德智力落后人士的区域中心(HartfordRegionalCenterfortheMentallyRetarded)工作,这是一个州立的组织,给那些找工作有困难的人提供比较低下的工作。有时候,亨利要把钥匙链挂到硬纸箱上,还有一些时候,比如说事发当天,亨利的任务是往塑料袋里塞满一定数量的还没吹气的气球。这是件简单的工作,但是他的遗忘症甚至会让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说计数自己放了多少个气球,变得极其困难。或许,这就是为何,他突然从工作椅上跳起来,朝着周围的人大吼,根据某人的回忆,他当时说自己“没有记忆,对所有人都不好。他威胁说要自杀,要带着他母亲一起下地狱”。中心的人们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是亨利踢他们并推开他们。他朝着一面墙跑去,开始用头砸墙,直到一位医生过来,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看到亨利和他母亲的糟糕关系之后,赫里克觉得,处理这种冲突的最好办法就是分开他们。她让伊丽莎白住在楼上的卧室,让亨利住在楼下。这种分开似乎很有效。“大概六个月之后,他平静了下来。”赫里克说道。她也关心亨利的健康卫生,并试图教育他良好的生活习惯。她要确保亨利记得洗澡、刷牙、梳头、早上9点半去工作。“他从未抗拒过,”赫里克说道,“但是如果你不跟着他,他不会做这些事情。”赫里克在房子周围留下了一些便条。电视机上就有一张,用来提醒亨利在每晚9点半的时候关掉电视。赫里克还要确保,当麻省理工的人想继续和亨利做实验时,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马上开始。赫里克会打包好亨利的行李箱,开车带着他去坎布里奇,把他送到临床研究中心。亨利在哈特福德的那次偶然暴力,与他在坎布里奇的行为形成了对比。据苏珊·科金所言,亨利一直都是个“亲切而顺从的人”。以下是科金在文章中对亨利的描述:

“他是一位友善、迷人而顺从的人,具有一种很好的幽默感,他知道自己的记忆不佳,并接受自己的命运。”

“当我和同事与亨利互动时,他总是非常友善,但是又很被动。”

“在临床研究中心,他总是非常顺从且友善。”

“在种种有严重记忆问题的人里,亨利算是极其容易相处。他总是很开心,从未显得难受或是紧张。”

“在我们的谈话期间,他显得很开心、舒适,他时常微笑,很少抱怨。”

换言之,亨利是一个完美的研究被试。他顺从、被动、从不抱怨。研究员们记录道,如果你让他坐在某个地方,那么他会永远待在那里,只有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会说话,他从来不会抱怨饿了、渴了、疼痛。科金认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顺从性格。“以我们对亨利的了解,”她写道,“他一直都是一个宜人而被动的人。”

然而,还有另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亨利的行为,科金对于这个原因并不重视,但其他研究者并非如此。简单地说,类似于亨利这种情况的被移除双侧颞叶的灵长类,比如克鲁尔和布西所做过手术的那些恒河猴,它们一般会变得更加温顺、更加容易被控制。大多数和亨利一起工作过的科学家都觉得,亨利作为研究参与者如此合作,这一点和他的手术有关。当我询问神经学家霍华德·艾肯鲍姆,他是否相信亨利的大脑损伤导致了其消极性,艾肯鲍姆很肯定这一点。“他海马和皮层切除的区域正好是杏仁核的结构,”他说道,“众所周知,动物身上的这类损伤会让它们变得非常消极。一般认为,亨利身上的这种消极性,或者其他一些特性,比如他没有情绪、痛苦、饥饿感等等,都和杏仁核有关。”

因此,亨利的消极性并不令人惊讶。令人惊讶的是,他有时候并不消极,尽管手术令他变得顺从,但他有时候也会爆发。对于这些情绪爆发、这些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有什么解释呢?

要理解这个答案,首要的一点在于指出,亨利在麻省理工的时候,其实经常感到焦虑、担忧、不开心。在他长期待在临床研究中心的那些时候,研究者们会给他做一些测试,这些测试揭示出,亨利的内在冲突水平非常高。举个例子,1982年8月10日,研究者们给了亨利一份《贝克抑郁量表》(BeckDepressionInventory)。这是一份量表,题目是多选题。当研究者们让亨利描述当下的感受时,亨利这样陈述:

“我觉得,未来没有希望,一切都不会变好。”

“我觉得,我完全是个失败的人。”

“我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或厌倦。”

“我一直有罪恶感。”

“我觉得我应该受惩罚。”

“我对自己很失望。”

不仅如此,给亨利做的其他一些量表,也揭示诸如此类的心理状态。比如有一份量表,亨利被要求在一系列描述旁边用“是”或“否”来展现自己的内在感受。亨利在“愤怒”“恐惧”“可怕的想法”“无法放松”旁边选了“是”。

这些人格量表的结果从未发表过,尽管在1996年的一篇文章中,苏珊·科金确实提到了,亨利一直在接受量表的测验,而且她也解释了亨利对量表所做的答案。她说,这些答案并没有体现出焦虑或是抑郁的证据。总的来说,科金倾向于展示出亨利的状态中最为阳光的那一面,将他描述为一种积极乐观的化身。“我们太过于沉浸在记忆里,以至于我们没法生活在当下,”科金在讨论亨利时写道,“佛教和其他哲学都教导我们,我们的很多痛苦都来自于我们的思想,尤其是当我们沉浸在过去和未来中时。”她还写道,“专注的冥想者会花数年时间,练习注意当下,而这是亨利不得不做的。”科金继续推测道,“一直体验当下的生活,体验着30秒之内的世界,这是多么自由。”

相反,这些量表显示出,亨利并没有感到自由,反而当他内省时,他对自己失去的过去、混乱的当下、无法想象的未来感到痛苦。确实,亨利很少抱怨这种痛苦,但这种消极性、不抱怨的倾向是外祖父切除他大脑所带来的副作用。为何亨利的情绪爆发经常发生在哈特福德而非临床研究中心,原因就是他在麻省理工的时候,周围对他而言永远都是陌生的。他可以一直被陌生人所关注,那些人给他做着无休止的刺激任务。整个环境,那个充斥着科学家和各种精密的测试仪器的大学环境,都是与他在手术前所经历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与他的过去相关的人物和环境,这是一个疏远的地方。尽管在麻省理工,亨利也感到无价值、困惑、无望,但这些感受并没有在康涅狄格州的那么强烈,在那里,亨利感到永远的混沌,而这是外祖父的手术判给他的刑罚。

想象一下,亨利看到母亲的老去,目睹着时光无情地划过她的脸庞,灰白了她的头发,加深了她的皱纹。亨利每一次看到母亲,他都不得不抓住那变化的一瞬间,即从他记得的那位年轻女士变化为一位老太太,同时亨利也想抓住变化的两端之间失去的岁月。

或者再想象一下,亨利工作日的时候在哈特福德智力落后人士的区域中心工作,周围是一帮陌生人,远不如他聪慧。而他所做的工作也太过低能,即装气球、装钥匙链,但遗忘症让这些工作变得十分困难。亨利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刻都会让他想起糟糕而令人疑惑的现实,即他的生活已经停顿了。

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亨利内心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入亨利的内在世界。然而,也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样的结论,即亨利的内心里住着可以涅槃的凤凰。

1978年,亨利的母亲的痴呆日益严重,迫使她住进了疗养院。亨利还住在莉莲·赫里克家里,直到赫里克自己也患上了癌症。1980年12月,赫里克决定不再照顾亨利,她让亨利搬到比克福德卫生保健中心,那是她兄弟开的一家疗养院。当时亨利已经54岁了,他比疗养院的大多数患者都要年轻十几岁,当然,亨利也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几岁。而且,身处这样的环境,也总是让亨利想起自己内心的空虚以及那被遗忘的人生岁月。因此,他再一次爆发了。亨利乱扔东西,乱吼乱叫,威胁别人说,自己要从窗外跳出去。

1982年,亨利发生了一次特别的暴力行为,他疯狂地猛打疗养院的一位员工,并且用紧握的拳头锤击墙壁。员工们报了警,两名警官来到了现场。他们并没有逮捕亨利,而是一位护士给亨利吃了抗焦虑药物,于是亨利最终睡着了。接下来的一天,有人让亨利回忆前一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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