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珘只是惯例地每天来迎接兄长回家,见了这一面之后也不留恋,听话地转身走了。
谢琢微笑着目送弟弟走远,他身边的人知机地跟了上去,而那群仆妇则被三郎君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谢府的三郎君在仆从之间名声很好,作为出身世家的贵公子,他并没有多数郎君那种残忍傲慢的习性,不会以欺凌仆从为乐,也不会刻意为难下人,谁都知道三郎君脾气好,性格温柔。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害怕他。
不……或许不应该用害怕这个词,谢琢从来都恪守君子的礼节,宽容他人的过错,前提是——这不会伤害到他所关心在意的人。
“五郎君还年幼,你们作为他身边的仆妇,这么多人竟然还看不好一个幼童,任他跑那么远的路。”
谢琢的声音很淡,不带有什么责备,但是那些仆妇听得快把头塞进胸口。
年少的三郎君停顿了一会儿:“我不会责罚你们,你们中多数人的身契都在五郎君手里,前途命运与五郎君息息相关,若连自己的主君都不放在心上,旁人如何责罚打骂也是无用。”
他这句话倒比严厉的斥责更令人羞愧,在有关自身利益的事情上,人们总是会更加在意一点,那些原本只是害怕的仆妇们,这会儿是真的有了发自内心的内疚。
“回去之后,多哄着五郎开口说话,便是明白他的意思,也不要太快满足他,让他主动把话说出来。”
谢琢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不知道是因为胎里发育不好还是怎么回事,谢珘天生说话就晚,两岁多才勉强会喊阿父阿娘阿兄,这个年纪的其他小郎君们都已经能流利地说喜庆话讨大人开心了。
不仅如此,谢珘说别的话也晚,可能是仆妇过于体察上意,基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领会主人的意思,谢珘不需要说话就能满足生活需要,他就更不爱开口,一天到晚说得最多的竟然是“阿兄”。
为着他的沉默寡言,谢府的仆从私下里都认为五郎君可能是个痴儿。
当着主家的面,仆从们不敢将这种恶意的猜测表现出来,可是谢琢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事无巨细地安排好弟弟身边的事情,他才有空去想其他事。
清溪里的谢府占地甚广,现任家主是谢琢的祖父谢深谢知渊,官至丹青台尚书令,底下几个儿子还没有分家,一大家族群居在这里,尽管宅邸占地辽阔,但仍旧给人一种住不太开的感觉。
谢琢换了丝履踏上挑空的游廊,时下士人喜欢穿着木屐,谢琢倒不是不喜欢木屐,只是现在正值早春,木屐上不着布帛,总让他觉得有些冷。
宅邸以园林水景为基,主人家的院落都依附在不同的景物中,各处造景不同,每季都需要专门的匠人调理风物,游廊蜿蜒向前,可见镂空得当的照壁,粉墙矮檐上悬着恰到好处的嫩绿色迎春枝条,萌黄花朵星星点点缀在其间,随风摇曳,自是一派“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的怡人风光。
游廊用光滑的沉香木铺成,路过荷池时,脚下的回廊会应景地随着脚步的轻重快慢发出悦耳的声音,这段响廊是谢琢的阿父设计的,后来就逐渐成了其他世家争相效仿的景观。
掩映在一片潇潇竹林后的月洞门上方,有石刻的两个篆字“闲园”,几名垂髫稚童正提着碳炉嘻嘻哈哈地往外跑,见了谢琢也不害怕,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三郎君,七嘴八舌地跟他说园子里的事。
一会儿是漱泉的瀑布断流了,管事的正带人在上面安水风车,想把水运上去;一会儿是住在正雅筑的那只狸奴生下了一窝小狸奴,毛色竟然是漂亮的纯白,胸脯还有长长的一大圈绒毛……
谢琢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一两句,然后提醒:“碳要冷了。”
稚童们哎呀一声,大惊失色,连忙撒丫子跑向花房,这些炭火都是要给花房里的花苞保温催开的,过几日就是人日,各家女郎鬓边簪花、出街游玩,花房里要是拿不出漂亮的鲜花,那可是大大丢脸了。
“郎君对小子们也太好性了,纵得他们没大没小。”
随侍在谢琢身后的少年有些不高兴地抱怨了一句,他刚才想要阻拦那些孩子,被谢琢摇头拦住,怎么想怎么忐忑。
谢琢却显得非常愉悦,他沿着铺满了鹅卵石的弯曲小径往里走,拂开两侧旁逸斜出的竹枝:“他们都是府里的家生子,良人出身,在府里做工拿钱,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何必非要用主子的架势去欺负人?况且年幼稚童天真可爱,硬要板着脸战战兢兢才是有违天理。”
“阿筑,你也别对他们太严厉。”
被称作阿筑的少年叹了口气,虽然他早就习惯了郎君这样的性格,但有时候还是会困惑于郎君对孩子格外的宽容。
小孩子在郎君这里总是有多余的赦免权,郎君这么喜欢小孩子,以后娶了新妇,一定会是个好阿父。
“是是是,敬遵郎君命。”
他们走进种着疏朗草木的庭院里,迎面就是开阔的悬山顶屋宇,早春天气尚寒,窗格上覆着浸泡过防虫药物的白油绢,屋前廊庑垂着纱帐竹帘,一个少年正站在廊内将竹帘卷起,好让阳光照进来,瞧见主仆二人走进来,脸上就露出了笑容:“郎君回来了?炉上一直温着酪浆,先吃一碗暖一暖身体吧。”
说着,他转头朝屋内喊:“阿台!郎君回来了!打一碗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