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曾写文谈散文,曰:“好散文要拨动内心的幽曲。”其实岂止“幽曲”,读之是可感义理的。王彬本是学者,有多种著述,有一种名为《北京微观地理笔记》,可见其为文则多细微严谨,当有理论支撑。有评者谓其散文“阔大”与“精微”并峙。“阔大”
我理解应为气象与意境,那“精微”是学问的扎实,作文用笔,遣词造句的简洁洗练,才组成了文章。文采章法,缺一不可。那写树木、野菜、芦苇……无一不体现着“精微”,又无一不体现着作者的“阔大”。读之而有物,而生情,而有所悟,有所思,庶几无愧文之“质”矣!
王彬此集前有小序,也极值得一读,不过数百字,堪称一篇精致的微型散文,可见情致,可见幽怀,末尾一句更堪称豹尾:“那个女孩子还站在那里吗?”真令人有无限回肠遐思。记得著名导演谢晋有过一句名言:“女人漂亮不漂亮,要男人看;男人漂亮不漂亮,要女人看。”文章呢?男人的文章呢?具体王彬的散文漂亮不漂亮呢?文笔干净(文采)漂亮不用说了,重要的是内涵,那一定是要读过一些书的人读了,才能如见天然芙蓉吧?
食之雅美
施亮新出随笔集《吃的风度》,文笔一如固有的老到,专谈肴食,摇曳多姿,趣味盎然,也引人入胜。又讲究考据,上溯滥觞,文史性甚强。其母擅烹调,文中记钱锺书夫妇等耆宿士林人物曾赴家宴,读来状如亲临,类《世说新语》意味,已然不是仅仅谈肴馔了。
读集中文章,是很令人会心的。其他考证铺陈,兼及小吃面品,可见腹笥之博,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他不是以专家口吻写成文章,其生动、其笔致,颇具掌故性。古人以吃为主题的集子甚多,以袁枚《随园食单》为代表,洋洋大观,使今人可以想见古人对吃的雅嗜。施亮兄在集中所述甚伙,姑不再引。我读过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这是以大手笔写小文章,无愧学问家兼美食家之称。
据说周作人下水前也写过一本类似的书,我未曾读过。但可惜了他的才学,一个那样讲究闲适的人,在提篮桥的岁月,会追忆他曾经津津有味的美食吗?由此想起鲁迅,我诧异他也曾对吃食有浓厚的兴趣,在少年时代所写《戛剑生杂记》,其中曾饶有兴味提及数种菜肴。若读《鲁迅日记》,更可知先生当年履及北京各类中西餐馆的雅集。当然,鲁迅先生并非美食家,所以我甚欣赏他反驳日本人的那句话:“筵席上的中国菜诚然大抵浓厚,然而并非国民的常食!”施亮集中有不少谈“常食”之文,可窥他并非仅仅意在吃喝。
施兄集中也有谈及文人与美食结缘,古已有之,如苏东坡、李渔、倪云林、张岱、曹寅等,也不乏食单传世。我读闲书,知清末以小说风靡一时的林琴南,不仅擅画,还精于烹饪,极其讲究,能亲手制作整桌的高级酒席,这是很令人佩服的。只是不知他是否写过食单。当然,不仅文士,政治家也免不了此雅好。我读清末史料,很惊讶著名的“清流派”翘楚张佩纶居然还自撰食谱。这是一位大战略思想家,一生以“搏击丑类”为己任,但在马关战败被革职后,娶了李鸿章最宠爱的女儿为继室,隐居南京。除与夫人小酌、煎茶、赌棋、读画、谈史外,夫妇俩还合写了一本食谱。这也许是淡泊世外以此消遣,但也证明,官宦对美食是经多见广的。过去有一道菜肴名“李鸿章杂碎”,施亮文中有所谈及。但我一直不太相信,恐怕是坊间稗官而已。
由张佩纶想到施亮集中若干文章如《“王家菜”轶闻》等,亦涉及家厨,谈及“出名的家庭菜肴”多出于官宦大家,这是中的之语。过去有句老话,叫作“为宦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但小官、穷官也还不行。记得读野史,小官、穷官早晨去衙门点卯,在街上买早点,边走边吃,很寒酸,还会被纠察弹劾,因为清朝有规制,这如同听戏、嫖妓一样,有失官仪,是要被处分的。由此看,家无厨师,也必无佳肴。高官显宦讲排场气派,自然不可或缺美食。真正讲吃饭还是要在家吃,请客也是在自己的宅邸。食,固然性也,但穷奢极欲走向反面,历史上也不乏例证。很多野史笔记有记载,也令人为之骇而听闻。从来不曾听说文天祥、海瑞、林则徐、于谦、袁崇焕等家里流传出什么菜肴,这就不是“君子远庖厨”之类一两句话可以解释的了。
吃美食或做美食,要有闲、有钱、有厅堂广厦,还要巧思,及至风度,家厨也很重要。过去官宦世家皆有家厨。我很疑心袁枚本人并不会掂勺炒菜,因为他写过《厨者王小余传》。王乃他的家厨,王死,袁枚“每食必为之泣”,大概再也找不到烹饪高手供他享受美味佳肴了。
多年前,我曾在长沙名馆玉楼东品尝过湘肴,很入口。后来才知长沙不少湘菜大馆子的掌勺,皆来自做过民国行政院长的谭延闿家。其实,名菜馆里很多镇堂名菜是从大宅门里流传出来的。
如曲园的“东安仔鸡”,四川馆的“宫保鸡丁”,广和居的“潘鱼”“江豆腐”“韩肘”等,皆是如此。过去中山公园长美轩的“三白汤”,是马叙伦先生亲自教作的,后称“马先生汤”,名噪京华。他在《石屋余渖》中记下制作菜单,仅佐料即20余种,可见美食绝非大锅饭。我当年写过清真老字号西来顺,其主理大厨杨德寿即马连良的家厨,创制了名菜“马连良鸭子”,而杨又是溥仪清真御膳房的主理禇祥的高徒。施亮书中文章不乏谈及美食的做法,那如同上乘工艺品一般的精雕细刻,有些令人恍如隔世了。
古人说:“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世间恐怕没有人不爱美食,哪怕引车卖浆者流,只不过是否有条件品尝,或品尝了如刘姥姥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美食中有文化,这是毫无疑问的。“味之精微,口不能言。”能言,而又成文,施亮兄可称入堂室矣。施亮的文章之所以说有文史性,缘于他对于美食或亲历,或亲见,或亲闻,加上多读、多思,家传的耳濡目染,而又常至坊巷体验,绝非人云亦云,故耐读。亲自体验食亦性也的乐事,付以隽永的文笔,这是一般吃客难以做到的。施亮家的红木旋转餐桌,在特定的文化学者圈里是颇有口碑的。这也可以得出会吃,及至写吃,不是那么简单的结论。博学的也写过一部《云乡话食》的邓云乡先生曾说,《红楼梦》前80回和后40回写吃不一样,缘于作者对饮馔用心不同,他举王安石和苏东坡、章太炎与林琴南的例子。其实我倒觉得曹雪芹与高鹗的出身各不一样,你不是簪缨人家出身,没见过那样的场面、品过那样的美食,如何写得出来?又比如《金瓶梅》,那里面写吃基本是一个暴发户的场面和种类,与《红楼梦》里贾家精细的食脍,真是天壤之别。
古人又说:“礼失求诸野。”今天也可以说,知味停车恐怕也要去坊巷僻地了。单以京城之大,过去名震一时的老字号,其菜肴传至今日,真的不敢令人下箸。仅举焦熘、干炸、红烧、南煎丸子这些看家菜,里面几乎没有肉了,我常戏谑,不如改称“干炸、焦熘……面丸子”,才名副其实。又比如宫保鸡丁,过去必抽去鸡肉的筋丝,才香嫩可口,如今哪一家饭馆肯去如此精工细作呢?挂羊头卖狗肉举不胜举,即便读一读施亮的文章,也只能“过屠门而大嚼”了。美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流风余韵,消失了,固然可惜。恢复?太难。如施亮的书,好就好在为今人记录下佳肴之美、之雅、之博大精深。“临去秋波那一转”,姑且让我们永远留下美好的记忆吧。
巧思谋篇的诗体
——读彭俐新诗集有感
彭俐是以写新体诗见长的,我30多年前认识他的时候即如此。同时他还是评论家,有过著作,文名远播,不是浪得虚名。近来读到他新出版的诗集《诗画谱名医——燕京百位名医传》,皆以诗作传,每人七字八行,医家之名字皆藏头,有韵(但非旧体诗韵脚),并高度概括每一个人的学术成就。109人以五行——水、木、金、火、土分章,皆为大家,诸如施今墨、萧龙友、陈莲舫、刘渡舟、蒲辅周、孔伯华、岳美中、叶心清、祝谌予、关幼波、方和谦等,真是群星灿烂,蔚为大观。
我细读其诗,感慨彭俐于创作得极为不易,他等于通读了每位名医的履历和学术成就,包括名家传承和临床特点等,加以爬梳汇总,撮其要而成诗,诗后附加数百字简注。这无疑是北京名医的一部简明辞典,堪称中国传统医药文化的缩影。其匠心、其智力、其巧思,虽益莫大焉,亦可叹其劳其筋骨。
读其中的诗,若干篇章感觉非常亲切,如刘渡舟先生,我与他在20世纪80年代有过交往,还写过他的专访,发表在《北京晚报》头版。至今藏有他给我的来信,忆及当年他老人家和蔼风度,今日思来已恍如隔世。当年只模糊认为他是研究伤寒论的专家,读了彭俐的诗及附注,才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诸如“古今接轨”的理论,这是大题目,我辈外行,是决不可置喙的。又如我当年结识陈慎吾的后人,也是医生,通过采访写过陈慎吾的文章在海外刊载。今天读到彭俐写刘、陈二人之诗,不免感到亲切而思绪萦回。
彭俐的诗不是旧体诗,但也不是竹枝词、“寒山体”、打油体、民歌体,也许应该算是一种崭新的诗体创造?
记得大约是2000年,与一位友人谈起寒山和尚的诗,忽然逸兴遄飞,二人竟驱车直下苏州到寒山寺去向和尚问个究竟,当然即如雪夜访戴的故事一样,兴来而去,兴尽而返。和尚们是只管撞钟的,不管做学问。我后来才明白,寒山、拾得的诗体其来有自,敦煌出土的王梵志诗卷算得上是开山鼻祖。但这仍不妨碍我喜欢寒山的诗,不仅朗朗上口,难得的是有哲理,比如这一首:“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你看,三字、五字、六字、七字,自由挥洒,无拘无束,而且还有两个重复的词和韵(意气),但你不得不叹服。晋人郭璞云:“妙不可尽之于言。”寒山的诗却在尽与不尽之间。我很怀疑《红楼梦》的《好了歌》是从中汲取了哲思。话题扯远了,还是回到主题。
彭俐的这些诗没有寒山的潇洒,全部整齐划一,即七言八句。
有七言格律诗的外形,而摈弃其镣铐,“我手写我口”,以大量的中医术语入诗,巧妙组合,遣词相宜,读来上口,琅琅生趣,看得出他是花费了大量心血构思谋篇的。尤令我惊奇的是,109首诗均嵌入医者的名字,且与每首诗的标题相连,如《刘渡舟·古今接轨论》一首,姑引如下:
刘父取名救苦海,
渡己渡人渡灵台。
舟子颠簸却平稳,
古慕轩辕追吾侪。
今方经方有证方,
接诊接续接力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