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君未取下眼镜放进背包。
女生说:“我看,世上再没有比你更低劣无耻的言论!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要提倡女性穿紧身衣、迷你裙、比基尼吗?甚或连这些都一概免除?邓波,你不该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学课堂里谈美学,你的市场在一万八千年前的史前时代,那个时代才可实现你的美学理想。”女生露了些狡黠的笑意,“听说一个名叫玛丽&;#8226;利基的考古学家在坦桑尼亚奥杜韦峡谷发现了一具相似头骨的东西,不过呢,这头骨像个旧石器时代的拼板玩具,要用几百块破片来重建他的面部,不免让人气馁。我想呀,这个重建起来的人一定很合邓美学家的胃口喔,虽然是额头向前突出,脑子相对来说较小,还有漏斗形的胸廓、短的颈和没有腰部,可他没有灰布长衫啊。”
一阵哄笑。
“我说的是严肃的艺术,不是开玩笑,秦璐璐你在断章取义!”
“如此看来,你并不想做厚颜无耻的贩卖伪劣艺术的恶棍,刚才所说只是无稽之谈?”
“在‘衣、食、住、行’中‘衣’排在首位,可它既不能充饥又不能防身,原因是它自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一种带有浪漫精神的文化创造。你刚才不是提到了原始人吗?在你眼里也许仅仅是一群从猿进化而来的多毛动物,他们眉骨高耸,赤身*,单是那张笨拙的大嘴,就足以使你们这些漂亮又满是虚荣心的小姐们对你们的祖先望而生畏,但就是这些野蛮人也有着天生的美感。除了生活在极圈附近的爱斯基摩人,几乎所有的狩猎民族都是重修饰身体而忽视包裹身体的。他们把兽骨、珍珠、贝壳等串连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将兽皮围在腰间,将羽毛插在头上,却让文明人认为身体最隐秘的部分毫无顾忌地裸露。当达尔文将一块红色毯子送给那个正挨冻的野蛮人时,那个野蛮人把毯子撕成一片一片,分给众人,一人一块系在腰间,‘他们情愿*,却渴望美观’,这是十九世纪民族学家对于原始民族的经典评价。正本清源,衣饰一开始就是为烘托人体服务的。”
秦璐璐对这番话如何应答没有准备,邓波有了得意之色。韩绮梅见那名叫秦璐璐的女生不知如何还击,赶紧助阵:“爱美是人的天性,这个大家知道。原始人对美敏感却对羞耻感浑然无觉,是因为人类处于婴幼儿期的蒙昧,这个你也应该知道。你致力于避开人类文明的进程和审美情趣的成熟,突出原始人的美感特征,你的用意是什么?”
田君未俏皮地接上一句:“还用问吗?他的用意不就是‘为了美观,情愿*’吗?”
笑声沸腾。邓波的话虽不无道理,这时候全部只能算是吹爆了的球,嘘的一声泄了。
学生们向韩绮梅和田君未投来欣赏一瞥。那位伶牙利齿的秦璐璐,对他们更是感激不已。
“这……”邓波有点口干,“话多必杂”,他嘀咕了一句。
田君未清了清了嗓子,我,想多说几句。在各种艺术、各种艺术思潮澎湃而至的时期,我们不能没有冷静的头脑。艺术需要生动活泼的感性的东西。方向偏了,原则错了,理性失去了,把几千年的文明弄丢了,后果也不堪设想。艺术是这样,生活的艺术,也是这样。人因为有了美丑之分,善恶之辨,正义之感,自制之理,恻隐之心,而有了诗性。人性应该是诗性的。人是体现尊严、良知与诗性的性灵,离开了尊严、良知与诗性,在人的范畴里去评价,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掌声雷动。
两人从教室出来,韩绮梅说要不要去看看田教授。
田君未说:不是时候,等我在教学上搞出点名堂,再向他汇报。
秦璐璐追上,谢谢两位的帮忙,中文系的吧?
韩绮梅答,是的,我们已毕业。
秦璐璐听说两位已毕业,更添喜悦,学长学姐啊,已毕业,在哪工作?
田君未道,嘉名县。
秦璐璐看着田君未,同我宿舍的就有嘉名的,要不要去坐坐?
两人同声答,不用不用。
秦璐璐兴奋地说,我们以后说不定是同事。
田君未问她哪里人,她说株洲人。
韩绮梅说,哦,要能跟你成为同事肯定是件幸福的事,可要到嘉名县,有点难。
秦璐璐满当当的自信,现在我还没发现我办不成的事,我一定会去嘉名。
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秦璐璐说完笑嘻嘻地跑开。
留下两人默然无语。
田君未打破沉寂,如果我们之间也有一场辩论,你选什么主题?
韩绮梅几乎是脱口而出,三心二意的爱情是不是很幸福?
田君未笑,为什么选这样一个主题?
韩绮梅也轻轻一笑,我只是有些疑惑,许多优秀的人身上总是具备矛盾的双方面,一方面在社会角色和事业角色上洁身自好,似乎在道德上有十分牢靠的根基,另一方面在个人情感上却显示花间词人的猥琐和*,朝三暮四。辩论这样的主题,你不会不感兴趣。
田君未自然是一听即明话外之音,干脆直白,是的,我很感兴趣。我现在就想搞清楚,我怎么就朝三暮四了?我什么时候朝三暮四了?
韩绮梅见他腔调生硬,等信时的寻寻觅觅,婚姻生活的慢慢煎熬,他与谢惠敏的亲疏不明,种种损伤苦闷澎湃而来,言语一出便如霜降后的泥土,“心知肚明的事,还要我来说。爱人是个干净的词,不要随便当谁是自己的爱人。”
田君未噎得说不出话,久久沉默,眼睛里两朵火苗闪闪烁烁,他沉默再沉默,僵立在那里,有话在胸腔里漫涌,却难下决心。他举措不定地移动了一下脚步,停下,然后深深地从胸腔吸口气。他努力挣扎的结果是使他的话一出口就伤到了韩绮梅的心,我心知肚明的是,我认为这一辈子摆不脱也失不去的人,因我这杯羹有限,嫁了可提供世间美酒的人!而且,一个解释也没有!
韩绮梅没想到田君未会这样说,羞惊难言,胸脯起伏着,不知如何反驳。她以为把事情挑明了说,田君未至少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诚实的解释,这个解释已无意义,多少是对一段感情的去向作个交代。而且,她实在没想过要一个交代,是这个人要跟到岩霞来,是这个人像魅影一样跟着她不放。他现在,现在却倒打一耙,反过来羞辱她。
她近乎绝望的、完全没有理智的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世上的事,他妈的都是瞎扯!”
这是韩绮梅第一次口出粗言。
这是韩绮梅第一次使用男人专利的粗言。
这是田君未第一次听到韩绮梅口出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