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输给谁?”
他却不答了。
楼冠宁刚刚败在他手下,对他很是崇拜,见他不言语,以为其中有什么忌讳,也就不问了,自言自语一般说:“叶盟主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原来也是会输的。只不知道他输了如何排遣?”转身则恭敬地给孙哲平再一行礼,俨然就是执半个弟子礼了。
叶修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在笑,笑罢轻声说:“只是从头再来罢了。”
至此孙哲平在楼家安顿下来,一面指点楼冠宁功夫一面养伤。楼家富甲一方,吃穿用度上绝不可能委屈到孙哲平,找来的大夫虽然对他的外伤束手无策,但补气养中活血化瘀的药材都是往好里开,再加上叶修每日过来以真气助他运功调养,只不过一旬光景,病势大有起效。
这样的日子过得迅如转蓬,很快就到了中秋。中秋那天孙哲平受邀去兴欣酒铺和其他三人一起过节,席间叶修说,十八日一早动身,结果陈果满不高兴地说十八日是石城观青江潮最好的日子,你又在石城这大半年,连青江潮都没见过,岂不是可惜。言下之意,就是巴不得他再多留上一天也是好的。
其实随着中秋日近,叶修和魏琛都能感觉到陈娘子一日胜过一日的反常起来——譬如有一日叶修去后院打水,竟看到她坐在井边给自己洗衣服。尽管只是外衣,但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要去抢,奈何陈果就像护食的雌鸟一般把那件已经很旧了的衣服紧紧地抢在怀里,眼睛都红了,好像能为了这一件破衣服和人拼命;叶修也不能真和她拉扯,只能放开手走了。过了一两日洗好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地窖的桌上,连衣衫上那些没缝起的边都用极拙劣的针线活给补整齐了。
诸如此类反常的事情还很多,叶修简直不敢去说她,就叫魏琛去讲,魏琛只说我去全是讨骂,要去你去。两个大男人推推让让,到后来谁也没说,全由着她去。到了十八日那一早,两个人打算赶早出门,本来昨夜已经道别过了,可魏琛刚一睁眼,就看见陈果头发梳得平整,衣服也是新的,双目炯炯地坐在酒铺门口,等着。
送别这事,魏琛这一辈子里做得多了,从来都是自己送人家,这样的日子久了,仿佛生出一点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感情,就怕自己是被送别的那个。他不敢和这样的陈果计较,赶快下地窖找叶修,说:“果姑娘堵在门口,你快去和她道个别,赶快走。”
言辞里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之意了。
叶修把铺盖叠好,背起行囊,还是来到兴欣酒铺时的那身单衫,上到酒铺里,正要和陈果说话,陈果已经先扑上来,一手一个包裹,塞一个给叶修,另一个扔给跟在后面的魏琛,连珠似的开了口:“都是些吃的穿的,秋深了,夜里一打霜就凉一层,你们从来都是觉得自己是活神仙下凡不必吃人间烟火的,一件厚衣服也不肯穿,像话嘛?这个带上,我扯了布请刘媒婆做的,都是新衣服,也浆过了,应该都合身。哦哦哦,你们赶快把鞋子给我脱下来,换这个,包裹里也还多放了一双……石城人讲究出门要穿新鞋去,到时再穿新的回来,出入平安……都傻站着干嘛!还不把鞋子给我换了!”
她一边骂,一边转过身变戏法一样变出两双崭新的鞋子,凶巴巴地支使着叶修和魏琛一定要当着她的面换上。换鞋子的时候她又塞了个钱袋给叶修,还是一样凶巴巴的声音和凶巴巴的眼神,一点也不假以辞色:“拿着。你和魏道士那个钱痨不一样,他有钱,我不管他。出门在外穷家富路的,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总花别人的钱啊!你别误会,我可没白送给你,你回来的时候要还给我,利钱算你一分……不,两分好了,早点回来利息就少点,听到没有!”
魏琛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醒:“老板娘,你这利息算这么高,谁敢回来啊!肯定是带着银钱跑路才是……”
“闭上你的嘴!”陈果凶他,“那就不算利息,但是你一个大男人,拿我一个女人的钱,总不能不还吧!一定要亲手还给我,别人还的不算数,哎我说君莫笑,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老娘说的你听见了没啊?”
叶修穿好鞋子,走了两步:“听见了。老板娘,鞋子合脚的。”
陈果很是自豪地说:“那是!”
叶修对她一笑,从怀里掏出钱袋:“我还差你四十七文钱……”
“……谁要你这几个破钱!”陈果急匆匆地伸手去挡,手指几乎都要戳进叶修的眼睛里,“欠着!”
“好。”叶修就点点头,依然在数钱,”那就麻烦陈娘子卖我一坛酒吧,我这次出门是去看个朋友,他喜欢娘子店里的烟霞酒。”
陈果一愣:“……哦,好,你自己拿就是啊……不不,还是我去。三十年的够不够?”
叶修摇头:“三年的就好。他就喜欢三年的酒。”
三年的酒柜上常备,陈果忙去柜上翻出一坛大的,怕他难带,抖着手倒在小坛子里,仔细地封好了,又颠来倒去反复检查确定不会漏,才交给叶修,顺便一把按住他的手:“我送一坛酒给你朋友喝不行吗?”
“恐怕真的不行。我这个朋友性格刚强,不肯欠人东西。陈娘子,让我付了酒钱吧。”
不知怎的,陈果看着眼前之人,只觉得大半年前忽然出现在她酒铺的那个幽魂一样的青年人又回来了。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时铜钱已经递到了她的手里,她捏紧了:“那……那这次我收了,你下次回来,带你朋友来,我请你们喝酒!下次一定不准给我钱了!”
叶修微笑:“承陈娘子的情。我们心领了。”
“陈小娘子,不是我老魏犯嫌,再不走,等到时候人都起来了,出城入城观潮什么的,那就不方便了。”
陈果忙吸吸鼻子,强自笑了一下,转身把门板卸了,叶修和魏琛跟着走出去,发现店门外不知道怎么多了一匹马一头驴,魏琛一见这个架势,一下子笑出声来,笑罢摸摸鼻子笑着问她:“老板娘好偏心,哪里有一匹马一头驴这样给人送行的?”
陈果瞪他:“你这个假道士!你家祖师爷只有牛骑,你有个驴子就该感恩戴德了!再说哪里有人收人东西还挑三拣四的?不要还给我!”
可说完看见魏琛还是笑着看着她不说话,目光并无嘲笑,倒像是长辈在看偏怜的晚辈一般。在这样的注视下,陈果微微有些耳热,别过脸说:“……钱要是都拿来买马,两匹马都不像话……但只买一匹,余下的可以买头不错的驴子,君莫笑是年轻人啊,年轻人出门看朋友,总要有匹像样的马,老魏你反正邋遢惯了,好马给你也是糟蹋……”
魏琛还是大笑,牵过缰绳来,飘飘洒洒地率先向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城门边也有故人相候。魏琛远远看见孙哲平,很是挑剔地嫌弃了一番他鬓边的夜露:“你这也叫送人?等小情人幽会都不过如此了。”
孙哲平望一眼稍后正絮絮叨叨和叶修交待行路事项的陈果,说:“怕你们有什么话要说。送人嘛,送了就成。”
魏琛闻言也转头看了一眼另两人,压低声音说:“张……孙千华现在在青州,但重九那日,多半会跟着老韩和老张一并来石城。他在青州问过你的生死,你既然不疑我们,见他一面,至少知会一下,也是应当的。”
孙哲平凝眉不语。
魏琛再厉害,也没有办法隔着一张人皮面具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