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晨雾像一层轻柔的薄纱笼罩在京城的街巷间,似乎要将喧闹的城市藏在梦境中片刻。街道边的小商贩尚未出摊,偶尔传来几声早起挑水人的吆喝,空旷的声音在石板路上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隐隐约约混杂着些许炊烟的气息,带着一种安宁却充满生机的味道。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景荣的李府坐落在一片幽静的小巷深处。高耸的青砖灰瓦围墙上爬满了青藤,墙头的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微光。宽敞的院子中央,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撑开了苍劲的枝干,像是守护整个府邸的老人。细碎的黄白桂花挂满枝头,馥郁的香气在空气中流转,仿佛每一缕晨风都在传递它的讯息。
李青云披着一件青色长衫,站在庭院的青石地面上,微微仰头凝视着桂树。秋露在树叶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一颗颗滑落,滴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鸟雀扑腾着翅膀,在屋檐下嬉戏,有时胆大地飞到桂树的枝头啄食花瓣,却又在察觉到人影时倏地拍翅飞走。
院子里十分安静,连风声也带着一种轻缓的节奏。李青云抬起手轻轻整理了袖口,面上平静。他是李景荣的长子,今年刚满十岁,虽然身量还未完全拔高,但稚气的面容上已开始显露出少年人的清秀轮廓。那双眼睛,尤其是那双眼睛,比同龄人多了一分沉稳和深思。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少爷,早膳已备好。”
李青云回过头,正见老仆阿福手里提着一个铜盆,盆中冒着袅袅热气,盆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阿福今年已过五十,头发已有些花白,却身体依然强健,眉眼间依然精干有力。他是李府的老人,从李青云还在襁褓时便开始服侍,可以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虽说是仆人,但在李青云心中,他更像家中的一位长者,沉稳而忠心。
阿福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中透着一丝慈爱,“少爷,该梳洗了,老爷不喜欢迟到。”
“知道了,谢谢福叔。”李青云点点头,语气平淡却不失恭敬。他熟练地将手中的书卷放回院中的石案上,然后迈步走向屋内。
走进屋内,青云便习惯性地坐在梳妆台前。桌案上摆放着父亲特意从江南买来的上好青瓷水盂与木梳,旁边还有一方雕刻精美的铜镜,镜中映出他略显稚嫩的面容。他用湿巾仔细擦拭着脸庞,力求每一个动作都井然有序。
“今日的功课已预备好?”阿福一边伺候着递上毛巾,一边问道。
“昨夜已温习完毕。”李青云淡淡回答。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阿福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小心翼翼地将少爷的发髻重新梳理了一遍。李青云的头发柔顺乌黑,在晨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阿福的动作细致又娴熟,手指有条不紊地拨弄着发丝,用一根玉簪将发髻固定住,轻声道:“少爷真像年轻时候的老爷,稳重又儒雅。”
李青云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他没有接话,只是低下头整理衣襟,心中却生出些许复杂的情感。他从小到大,耳边听到最多的评价便是“像老爷”,无论是相貌、学识还是举止。他知道这是褒奖,但同时也明白,这背后是一种无法回避的期望。
梳洗完毕后,李青云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院中的桂树。晨光已然变得明亮起来,院中被洒上一层淡金的光辉,鸟鸣声更加清脆。青云站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在观察着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又像在用目光丈量自己将要走过的路。
此刻,阿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爷,老爷已在书房候着了。”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一丝催促的意味。
“知道了,我这就去。”李青云回过神,理了理衣摆,大步走向书房。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书房内的光线显得格外明亮。青云推开门,父亲御史中丞李景荣正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本古籍,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他的身影笔直如松,面容虽然严肃,却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青云走到书案前,垂手而立,低声道:“父亲,孩儿来了。”声音清晰又不失恭敬,像是这一切已经被反复演练过千百次。
这样的清晨是李府最寻常不过的一天,每一步都有着无声的仪式感,每一个人都在自己既定的位置上履行职责。而青云站在这一切的中心,默默感受着属于这个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李青云还记得,他第一次跟随父亲步入这间书房时,那股庄严而宁静的气息。那一年,他年仅七岁。
“青云,这是李家世代传承的地方。”他的父亲李景荣一身宽袍,背负双手,语气沉稳而有力,“这屋子里的每一本书,都是我们李家的根本。做人需明理,做官需正直,李家男儿不可辱没先祖之名。”
父亲的书房总是充满了墨香和书卷的气息。书房里没有金玉珠宝,也没有华丽的装饰,唯有书架上一排排的古籍和典籍,散发着岁月的味道。每天,父亲会带着他早早起床,静静地坐在案前读书。
“青云,书读得再多,知行合一才是最重要的。读书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修身立德,为百姓谋福祉。”李景荣曾常常在他们共享清晨的寂静时,指着一卷书,轻声道出这句话。李青云年幼,并不完全理解父亲的话语,但他感受到父亲眼中的那份认真与温和,总是在言谈间,将家族的使命与国家的责任融合在一起。只是,他心中不免有一丝疑问:这种责任,真的值得付出一切吗?
李景荣的事迹在京城流传甚广,尤其是那桩震动朝野的盐案,更是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据说,当年两淮盐务重地屡屡发生税收亏空,朝廷派出的几任盐运使皆无功而返,甚至有人因触碰朝中的权贵利益集团而命丧黄泉。
彼时,李景荣尚未位居高位,却已凭借刚正的性格与过人的胆识,在朝中初露锋芒。他自请出任两淮盐运使,带着几名心腹,悄然启程。当时有人劝他慎重,暗示盐务背后牵涉到内阁首辅张维平,但李景荣却只是淡淡地答道:“天下公器,岂能容人私占?”
初到两淮,他未惊动地方官员,而是以微服私访的方式暗中调查。他换上一身粗布长衫,化作普通商贩,混迹于盐商与搬运工之间,亲眼目睹了盐场的种种弊端:盐商私藏盐税的证据,地方官员对上缴账目敷衍了事,甚至还有盐匪横行,劫掠官盐。一切问题的根源,似乎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朝廷权贵与地方势力联手,将盐务变成了他们的“摇钱树”。
为了不打草惊蛇,李景荣白日里混在盐场,夜里则在简陋的客栈内整理所获证据。他常常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低头研究账册。他的心腹几次劝他:“老爷,还是小心些,别让他们察觉。”他却轻声答道:“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事?今日若退一步,明日他们便会寸步不让。”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此事上奏朝廷时,一场暗杀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