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禁闭之城的头一天晚上,我一整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去还是留下?我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绝情:尽管我希望女人能找到某个爱她到骨髓的人,两个人一起携手共度人生,但在确认她真的幸福前,我总还是有些不放心。我狠心弃她而去,或许就此将她推入了深渊。我因此陷入了两难境地。
我将女人纳入忧虑的范围,并非因为我是个道德高尚的人,只是因为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找到那个女人,让她幸福。你这一辈子,至少要让某个女人幸福。只为了自己而活,这事天经地义。可如果你不去找到这个女人,你就很难做到“只为了自己而活”,找到并确认那个女人确实幸福,你才能放心。
我认为,没有比直接找市长更快捷的办法了。街边随便问个什么人,流浪汉也行,他们会告诉你市政厅在哪里。但我确实天真了,连问五个人,五个人都拒绝回答。很快,我即将明白一个规则:在禁闭之城,禁止任何人不经允许告诉另一个人消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知道的事情三缄其口。有些人为了避免违反规范而遭受鞭刑,干脆不去了解身边的事。他们对自己周围的事毫无察觉。我感觉他们似乎抵达了“天人合一”的高级境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什么?你说什么?先给钱。”
唯一一个给了我答复的路人,甩给我这句话。我问他,要多少钱他才肯告诉我。他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十?”
“五万。”
我觉得自己好像受侮辱了。一股莫大的屈辱感,像海浪一样汹涌而来。等我冷静下来,又觉得这种感觉完全没有必要。这不过是我脑海里不听使唤涌现出来的某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而已。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屈辱感?我到底在什么时候,受到过类似事情的刺激,以至于神经过敏?
但我很快就从这种内疚中摆脱出来了。抬头时,无意间看见了刻在大理石墙面上的箴言录:保持沉默,除非你想好了价钱。
这个家伙肯定是想用足够高昂的价钱,打消我企图免费从他那里索取消息的用心。我更不知道的是,这时候,街头上的四个摄像头已经对准了我,录下了我在这里的一言一行。在这些摄像头后面,是看不见、无法知晓的运算中心,正对照禁闭之城的各项规章制度,草拟对我的最终处罚条款。
我不知道,我必须尽快找到市政厅,面见市长,不然,对我的处罚会很快下来。禁闭之城是一座规则密集的繁华城市,外来者若是贸然到处惹事,必定会被扔进监狱里去。这里的街上,除了流浪汉,看不见任何一个衣着干净,可称之为“市民”的人。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村庄里的人,情愿日复一日承受劳作的惩罚,情愿在那里经受糟糕的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和折磨,也不愿意来禁闭之城,或许是对这里的规则有所耳闻。很快,街头的流浪汉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不管流浪汉们的忍耐力有多强大,总有那么一两个会承受不了内心的压力,某个时候爆发。前面就有两个流浪汉扭打在一起。他们已经完全不顾及摄像头正在对着他们。而禁止街头斗殴,是禁闭之城十大规则之一。
“就是你这个狗杂种,忽悠我来这里。我情愿老死在村庄里,也不想来这里。”这是其中一个流浪汉的喊话。
“你疯了吗?我早跟你说过了,找到我们的福地,必须要经过这座禁闭之城。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另一个流浪汉喊道。
周围的流浪汉哈哈大笑起来。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乐趣。当有人公然违反规定,在大街上打架而不顾及会接受鞭刑,嘲笑别人就成了他们的最大乐趣。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街头哈哈大笑才被允许。鞭刑不可能打到每一个流浪汉身上。流浪汉们一个劲地起哄,怂恿他们打得更狠些,最好两个人都流点血,那才过瘾。
我知道我不太可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这些流浪汉既然能在街头生存这么久,肯定有他们的生存之道。禁闭之城的规则即便再密如蜘蛛网,但既然有这么多流浪汉,就说明还是有空子钻。正如旅馆那位服务员告诉我的,你只要放下尊严,甘愿做流浪汉,那么,禁闭之城的大部分规则就对你不起作用了。问题是,你能不能放下尊严,跟这些没人看得起,被禁闭之城嫌弃的流浪汉?
我朝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走去。我想,市政厅必然是那座最高、最辉煌的房子。那些有身份、穿着体面的人,每天都在云层之上的办公室里,俯视着禁闭之城的一切,不停地决策、执行。
眼前的景象证实了我的猜想。此刻,我已经站在市政厅门前。这是一栋高耸入云霄的塔楼,半栋楼都隐匿在云层里。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根本进不去。守在门口的是比真人更逼真的机器人。我朝他问话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不论我说什么,他都没有反馈。这可把我给急坏了。
来的路上,我还在天真地幻想:一到市政厅,正好碰到要出远门的市长。我拦在市长面前,向他诉苦,请求他帮忙。可实际情况却是:我根本进不去。
我在门口徘徊了半个小时,没找到市长,总还是心有不甘。但时间很快消耗掉了我的耐心。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走吧,没机会的。
我极不情愿地服从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拖着疲惫的步子,朝远离市政厅的方向走去。我知道,在这栋高楼大厦上面,或许有一双或是数双眼睛正在看着我。他们不知道我这个不期而至的外来者,想做什么。他们肯定不想让我见到市长,那意味着他们失职。根据禁闭之城的规则,失职会有怎样的处罚,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以前,他们判断谁应该受什么样的惩罚,暂时还没有想过,如果规则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又会被如何处置?
我不关心他们的职级,不关心他们是否会被处罚。我只关心那个先我一步来到这里的女人。我这该死的脑子,连女人的名字都没问。我自认为,找到她,将她带离这里,是我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徒劳地在市政厅大厦前徘徊,那就是因为还没有找到这个女人。一旦找到这个女人,我会带着她继续寻找边界,离开禁闭之城,到下一个我们没有探索过的地方去。我想,我只能去找流浪汉们帮忙了。
我对见不到那个无形的机构,却被这个机构掌控的事实,感觉很不好。但想到这座禁闭之城是他们的,不属于我,我也无可奈何。他们没有谁邀请我来,是我自己硬是要搭上那艘船,以此生绝不回头的勇气,离开了村庄那个可以说是接近于原始人生活状态的地方。离开时,我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前面的路有多艰难,我都不会后悔那一刻的决定。这不,打脸来得这么快,不是么?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指的是你想要解决自己的问题,试图通过你所能想到的办法,去寻求某种途径,可结果你发现,除了服从,除了旁敲侧击听流浪汉们的抱怨,你什么信息也得不到。你虽然身在禁闭之城,却仿佛身处深海中的某一座孤岛。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任何外来者,都会放下自尊,不得不成为街头流浪汉的一员。在整个过程中,你不知不觉放下了所有自尊,跟流浪汉心灵相通,跟他们混迹在一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毫无羞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