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敲门。我猜肯定是无面人。我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巷子小店的老板娘外,没有熟知的人。我跟老板娘,算是半个相知吧,起码,她愿意听我唠叨。可我已经不想去找她了,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怕打扰她。跟她相处的时间越久,就会越依赖这层关系,而我正好害怕依赖任何一段关系。其它的就是搬运公司的那些泛泛之交了。他们中大部分人都看不起我,不愿意搭理我。我也求之不得。这就省却了我在人际关系上的很多精力。
唯独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她似乎对我有某种好感。我说不上来是哪种好感。或许是我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对每个人都这么热情,不是么?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每个人都要跟她打交道。每个月月底,我们都要排着队去那个办公室里领薪水。他们有的人私底下给这个女人买小礼物,她倒是来者不拒,都收下了。有的人还公开调侃,她不生气,也不说话。或许是默认了?
每次我走到她面前时,我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氛围。我自认为,我们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不过,一切还在未知中。我以为能够跟她搭上话,她也肯定会欣赏我的为人。这是我的想象,实际如何,有待检验。这种情况,有如开天辟地之后,到处充满了机遇,所有的故事都只是开了个头。至于故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那就要看每个人的行动了。
我打开门,果然是无面人站住外面。
“我来检查你的心脏情况。”无面人说道,“这是我的例行公事。”
无面人给我量了血压,测试心跳,记录下数据。我没有兴趣知道他在本子上写的是什么。
“这一天下来,你感觉如何?”无面人问。
“很好,跟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那你自己把握好分寸。”无面人说完这话,就离开了。
我回到搬运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在这一整天里,我对周围的人都毫无感觉。实际上,我对他们毫不关心。我眼里只有要搬的货物,还有我心头酝酿的这件事:下班以后,到办公室去找那个女人,跟她打个招呼。
我一直在试图拉近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壕沟。过去所有的,都是一种糟糕的感觉。我丰富的想象力,总是在现实面前崩溃。渐渐地,我不再相信自己的设想了,这也扼杀了自己的可能性。我的世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控的。现在,我要重新夺回掌控感。哪怕只是我的幻觉,那也没什么。我再也不害怕沉溺于自己的强烈感情之中,不惜将整个世界,涂上强烈的感彩——世界是我的,我为之上色——有这种感觉的我,才觉得自己身处世界之中,而不是跟世界有疏离感。
搬运货物虽然辛苦,但我毫不在意。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办公室里那个女人身上了。或许是换了心脏之后的奇特力量,我搬运货物时竟然没有以前那么吃力了。而且,我越发相信,对于办公室那个女人的爱慕,将激发我人性中的善,激活我身上潜伏的力量。光是想象跟她在一起的场景,我就陶醉其中。我相信,她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因为她不可能拒绝两个生命深入交往,引发宇宙的和谐和快乐。我相信她不会那么无情。在这种激情的想象之上,我进一步勾勒出跟她一起外出,在某个地方无拘无束,自然交流的美好场景。我认为,两个有感觉的人之间,就应该畅快无拘地和谐相处。
由此,我也发现了快乐工作的秘密。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些心中怀着爱的人,即便是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觉得辛苦。他们因为对心中所爱的期待,完全不在意当下的劳累。爱真的是了不起的麻醉剂——对人有益的那种麻醉。
我开始理解之前跟我相处的两个女人,虽然我们的未来不确定,为什么她们却死心塌地要跟着我。因为她们心中怀有希望,正是这个希望,掩盖了对未来的恐惧。事在人为。她们的脑子里没有对未来的种种难堪的设想,却只有我们在一起相知相守的美好场景。这实在是太重要了。可我已经错过了,不是么?
这么想着,时间接近下班。我提前半个小时完成了工作,在洗漱间洗了手和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向办公室。我的心中不像以前那样,有种忐忑不安。我察觉到了,我忐忑不安,是因为对即将要面对的事毫无把握,恐怕自己会遭受羞辱或是拒绝,所以提前害怕了。我一直认为这种忐忑是不成熟的表现。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应该在这些小事面前退缩。要是经常有这种糟糕的心理表现,要怎么办?多次练习,不就会慢慢习惯么?带着练习的心态,我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毫无恐惧畏缩地走向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有些小失望。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这时候,门开了。女人探出头来。
“你找我?”她问。
我走进去。我察觉到我走进去了。好吧,现在我来到了这间一个月只来一次的办公室,我是这里的掌控者。
“对,我找你。”我说,“我想问你,你忙不忙?”
“怎么啦?”
“我想邀请你一起晚餐。”我说。
我感觉到我的脸有些发烫。这是不应该的。邀请某个认识的人一起晚餐,这事难以启齿,令人羞愧么?还不是因为我做这样的事太少了。我的心跳平缓有力,我的脑子却在慢慢发热——我这颗脑子,生来不是要严严实实地将之保护起来的,而是要在世界的复杂性中经受历练并成长的。就这么简单。
“哦,这样啊。”她侧过脸去,翻了翻桌上的资料,“我这里还有一点事。”
我看出来她的窘迫。她肯定没有料到我会向她发出邀请。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在我的想象中,她跟我早就心灵相通了,只差我主动邀请。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很着急吗?他们都在催?”我自问自答,“也是哦,他们总是这么着急。”
“我就是有这么一点事要继续做完。”女人回答道。
我应该懂她的意思了吧?她这是拒绝了我。一丝失望涌上心头。这一丝失望,彻底打破了我一整天来的各种设想。既然第一步都没完成,那么,接下来吃饭逛街看电影这些桥段,都用不着了,是我想多了。我期待着她改口。
在我看来,不管工作多么重要,也要下周才需要交出来,不在乎这几个小时。或许,在她的执念里,一定要完成手头的事才行,不然就没法放心地出去玩耍。又或者,她只是以“工作未完成”为借口,拒绝我的邀请。这个我应该懂才行。
被拒绝了,确实很难受。奇怪的是,我没有以前那种伤心。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我向某个女性发出邀请,她拒绝了我,结果我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低落——不得不承认,那一次被拒绝,击垮了我。我耗费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被拒绝,意味着被否定,这于我是一种绝望。
这一次,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或许是做出这个行动之前我就给自己打了预防针,如果被拒绝,一个人出去也行,没必要为难自己。这一次的经历,让我回想起那两个我赶她们走或遗弃的女人,她们也是被我拒绝了。我还接触过某个让我很佩服的女子,她也多次邀请我,却被我一次次拒绝。现在我明白了,她们的内心是多么强大。她们习惯于被拒绝却从不失望。这是我这个敏感的人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