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河见栓柱不说话,就接着往下说:“栓柱,你这一年的经历说明,在外面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钱也不好赚啊。”
栓柱点点头。
“既然在外面打工挣钱难,新兰说的在家创业倒可以考虑,关键看你有没有胆量,还有创什么业、怎么干。”刘双河继续说着。
在一旁静听的新梅插话说:“爹,看样子,你心里早有打算。”
其实,栓柱在外打工那段时间,刘双河夫妻和新兰曾经商量过创业的事情,今天他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栓柱的想法。
栓柱心里一直在嘀咕,打工、创业两样都难,可是创业似乎更难。
这时,孙秀娥哄着大华睡觉,等大华睡着后,她凑过来说道:“栓柱、新兰,你们要学习你老姥爷哩。”
一家人都把目光聚到她身上。
无情的岁月,已经把孙秀娥雕刻成一位面容憔悴而且稍微有点驼背的小老太太。她嫁到刘庄二十六七年,一直默默地操持家务,极少在村民面前发表什么意见,即便当着自己的儿女,也不轻易说道家长里短。她这种谨慎的态度一半缘于她的性格,一半缘于她曾经亲历或听说过的家庭苦难。然而这次,她摘下毛线编织的帽子,理了理花白的头发,坐在刘双河旁边,以少有的口吻说:“俺们孙家,祖辈上靠经商过日子。你姥爷曾经亲口跟俺说,他的父亲,也就是俺爷爷,你们的老姥爷,新中国成立以前曾经在老县城开过一家大饭店,叫‘同祥饭店’,全县都出名。他靠着自己炒菜的手艺赚了很多钱,在老家堤头村置办了土地。后来饭店没了,你姥爷就在家种地。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因为家里土地比较多,被划成富农,后来只要有运动,俺们家就挨批斗,家境也跟着不行了。当年,你老姥爷把自己炒菜的本事传给了你姥爷,可惜你姥爷一天也没捞着施展就去世了,临去世前他又把本事传给了你们的爹。”孙秀娥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最后把征询的目光转向刘双河。
刘双河接过话题说道:“对,你娘说的全是真事儿。新兰刚出生那年,你姥爷得了重病。那时到处找不到吃的,医疗条件又有限,结果拖了大半年病情始终不见好转。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场劫难,就把俺和你娘叫到堤头村。俺守了他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你姥爷看看身边没人,就叫着俺的名字说:‘双河啊,俺觉得自个儿快不行了,小娥跟了你,俺放心。可是俺钻研了三四十年的本事还没来得及施展,眼看就要带进棺材里去了,不甘心哪!双河,你想不想学?’俺那时一心只想尽孝,也就没多想,含着眼泪点点头,也不知道你姥爷说的是啥本事。你姥爷哆哆嗦嗦地从炕席下面掏出一个蓝底印花布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调鼎全钞’四个字,里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着些菜谱。俺那时上过识字班,多少认得俩字,可书上的字太难认,认不全,你姥爷就对俺说:‘这本书名字叫《调鼎全钞》,是俺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老佛爷带着光绪皇帝西游,京里御厨房解散,有一位掌案师傅出京后流落民间,后来投奔山东临清的亲戚,路上碰到一伙子土匪劫道,眼看就要吃大亏。幸好俺爷爷路过那里,一看,那土匪不是别人,正是河北沧州一位绰号叫‘独眼龙’的。‘独眼龙’年轻时争强好胜,被仇家用金镖打伤一只眼睛,金镖上有毒,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后来被俺老爷爷救了,俺老爷爷是行走江湖的郎中,医术高明,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念他侠义分文不取。‘独眼龙’十分感激俺老爷爷、爷爷。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世道乱了,‘独眼龙’啸聚山林,靠打家劫舍谋生。这次正好让俺爷爷碰见,经过说和,‘独眼龙’就把掌案师傅放了。掌案师傅感激俺爷爷的救命之恩,答应教俺爷爷厨艺,学成回来的时候,就把这本书交给了俺爷爷,并且说,他这大半辈子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徒弟还在北京城,另一个就是俺爷爷,这书一人手里存一本,日后有缘,两书合一,厨艺就可以达到顶峰。俺爷爷自从学会了厨艺,就回到县城,开了一家饭店,凭这本事,饭店生意越做越好,家里逐渐富起来,后来厨艺又传到俺父亲手上,父亲又教会了俺。只可惜,俺时运不济,没有施展本事的时候。况且家里只有秀娥一个女孩子,现在只能传给你了。’说完,你姥爷喘了半天粗气,养了养精神,就又坐起身对着书给俺一句一句地讲解,有时挣扎着下地做示范。又坚持了几天,你姥爷强撑着把书全部讲完,身体也彻底垮了,先是起不来炕,咽不下东西,没熬多久就闭了眼。”
刘双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扭头对着秀娥说道:“孩子他娘,你去把书拿出来,让孩子们都见识见识。唉!为了保管这本书,以前吃了不少苦头哩。现如今世道和以前大不相同,该到它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老两口今天说的话像《天方夜谭》一样,这帮孩子都听傻了。
孙秀娥转身从大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蓝底印花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正是那本《调鼎全钞》,这是一本线装书,书的颜色有些泛黄,封面和封底都已破损不堪,只有里面的书页依然保存完好。
孙秀娥把书递到栓柱手里,栓柱像捧上了一碗热汤面。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书,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都是些蝇头小楷,有些字自己根本不认识。
“爹,这书里俺好些字都不认识,俺能学会吗?”栓柱双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疑虑。
“栓柱,只要下决心学,没有学不会的。老话怎么说的?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只要掌握了炒菜的门道,再学会选料、配料、做法,然后多做多练,懂得掌握火候就行了,其实,没啥稀奇的。只要你肯下功夫,日久年深,准会精通的,放心吧。”刘双河鼓励道。
听了岳父的鼓励,栓柱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爹,这么说,俺真的能学?”
“能学。栓柱,你们都赶上好时候了。过去,你老姥爷把本事传给你姥爷,你姥爷又传给俺,俺们爷儿俩都空学了这本事,当年政策不允许,有能耐也没处使唤。像你姥爷,他老人家没赶上好时候,这辈子太不幸了。现在国家搞改革开放,政策多好,看样子再也不用担心变回去了,也该把祖先们传下来的玩意儿拿出来露脸了。”
栓柱把书递给新兰、新梅她们。新梅翻着看了看说:“哥,这书上的字都是繁体字,没啥难的,我差不多都认识,就是不知道说的啥意思。”
“爹,你说,俺女孩家能不能学这个?”书传到新英手里,她歪着头调皮地问。
母亲接过话头:“小英,你姥爷说,他这本事一向只传男不传女的,你看,俺是你姥爷的亲闺女,他都没教给俺。你姥爷说,学习厨艺难免要杀生,阴气太重,古书上讲,咱女的本来就属阴,阴上积阴,容易招灾惹祸。所以……”
没等说完,刘双河摆手制止了她:“你说的话多迷信,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些!”然后,他掰着手指头又说,“女的不是不能学,可做饭就要杀生,开饭店更要天天杀生,你们女的天生胆小,恐怕做不来。还有,女的有了家庭,生了孩子,既然要照顾孩子,就没有工夫天天钻研厨艺了。学厨艺非常费功夫,学不到三年五年出不了徒的。”
新英听了父亲的话,合上书一把交到栓柱手里:“哥,俺家的宝贝,看来只能便宜你了。”
“哈哈哈……”一家人都被新英逗乐了。
天已经很晚了,远处喧哗嘈杂的声音以及近处不时响起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都渐渐沉寂下来。
栓柱仰面躺在炕上,许多想法纠结在心里,兴奋、期待、自豪、胆怯弄得他睁大眼睛丝毫没有睡意。
新兰揭开被子,光着身子钻进来,冰冷而润滑的胳膊箍在栓柱结实的胸脯上,喘着粗气说:“想啥呢?”
“没想啥。”
“出去那么久,不想俺吗?”
“当然想。”
“那还不好好表现表现。”新兰用手轻轻捏着他胳膊上的肌肉,撒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