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腰仔细打量一株草,它的叶片细碎,黯淡,却完整而精致。又拾起一块卵石,擦去尘土,看到它色泽浓艳,玉石般细腻。眼前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大结局的事。只有我耿耿于怀。
走啊走啊,我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脚下大概很快就长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
越走,越感到地心引心的强大。我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次又一次地抗拒成为一颗种子。
花盆里的种子,总是手持盲杖般前行,总是四顾茫然,小心地伸出触角又反复缩回。它侧耳倾听。整个白天深深潜伏,到了夜里才小心地分裂细胞。
而大地中的种子们无所畏惧,你呼我应,此起彼伏,争先恐后蔓延根系,横冲直撞,呼呼拉拉,沸沸扬扬。
人来了。他脚步所到之处,植物间互相“嘘——”地提示,一片接一片屏息。待其走远,才重新沸腾,重新舒展。
人走到这边,那边抓紧时间开一朵花。
人走到那边,这边又赶紧抽一片叶子。
如果说作物的生长是地底深处黑暗里唯一的光芒,那么,那个人经过的大地,随着他脚步的到来,一路熄灯。
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无底深渊。
所以,当我妈走在无边的葵花地里时,她身后拖拽的影子才会那么黑暗,她的背影才会那么孤独。
她拖着长长的阴影,像是全世界负荷最重的人,最疲惫的人。
大地尽头,两只矫健美丽的黄羊互相追逐,从一个远方消失向另一个远方。
鹰在上空盘旋。
风绵而有力地吹。
外婆在大地上远远地蹒跚行来。她拎着一条袋子,不时弯一下腰。
我知道她在拾干牛粪,拾回家烧火取暖。
小狗赛虎在她身前身后欢乐地跳跃着,来回奔跑。
我知道那是小时候的赛虎。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多年前的情景。
我猜测我妈是不是曾在此处给我打电话。那一次电话好容易通了,她却不知和我说什么好。
她四面张望,看到远处的葵花地正一片一片地枯萎,看到更远的地方,黄羊成群躲避着追赶的摩托车,看到天空明晃晃的,一点也没有下雨的征兆。她叹口气,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至今仍无法回答。
我无处遁形,又四处寻找四脚蛇。
这一回,它再也不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