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当上信和钱庄外柜已经一年多了,由于他的机灵伶俐,事情做得十分顺手,手头也渐渐积累了些银钱。当然这些钱除了工钱外,也有一些是客户那里得到的变通钱。
胡雪岩本来就是个机敏灵活之人,得赚处岂能不赚,所以手中也有一些活泛钱了,便想把母亲接过来,反正这里的生活也很顺利,所以他已经决定在杭州安定下来。这样的话,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安徽老家也说不过去。于是,他便向张老板告假,准备回乡接母亲。
临行,张恭元还是放心不下,又派小伙计阿福跟他一起回绩溪,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胡雪岩带着阿福离开了杭州,然而胡雪岩并没有直接回绩溪,而是先到淮阴。
他在当年来杭州上工时,族长的亲戚送他来杭州,坐的是淮阴周船户的船,一路上多有照顾。周船户一家三口在船上,妻子长得很健壮,有个小女儿名叫红菱,模样俊俏、手脚麻利。此次回家,胡雪岩特意旧路重游,很想再见一见周船户,再坐一回他家的船。
第二天,胡雪岩带阿福来到淮河畔,找到周船户他们当年住的棚户,可这里已拆成白地,一无所有了。寻故人不见,只得另去雇船,从船家那里打听到,官府清剿淮阴青帮,船户中多有“在理儿的”(帮员),因此人员捉走,棚户拆除,至今下落不明。胡雪岩不禁感慨万端,只能黯然离开,继续赶路。
过了几天,两人已走到淮阴水与绩水的交汇处,胡雪岩本来可以走官道,但他还是决定溯流而上。因为当年离家时,正是沿绩水而下,如今青山依旧,绿水长流,虽然已经物换星移、人事已非,但他还是想旧地重游,寻回往日的记忆。
于是两人在绩水岸边找了一艘上行的货船,顺路搭便船。通常这些货船下行时都会装着满满的货物,回溯时大多是空船,如果顺路载两个人,多一些说话的伴儿,挣几两银子,这种事一般老板都会欣然答应。船行水上,船家老板不禁问胡雪岩到绩溪去做什么?胡雪岩笑着说:“我是绩溪人,自然是回乡探亲了。”货船老板有些惊讶,心想:“一般人都是坐船沿江而下,奔湍急流,一日千里;坐船上溯的人却少之又少,因为速度太慢了,所以大家都乐意走官道。这个人既不是来游山玩水,走水路干什么?”再细看眼前人,想辨识出身份,他眼中的胡雪岩年纪不大,但却沉稳肃穆,没有一般年轻人的轻狂;虽不像官家子弟,但却气宇轩昂,令人不敢正视;他的穿着普通,但出手用度不凡,而且带着个小厮;他看来也不像是个读书人,但却风度儒雅,谈吐不俗。雪岩也看出了老板探寻的眼神,但因归乡心切,雪岩并不解释。
过了几日,船到了绩溪,辞别了秦老板后,胡雪岩拉着阿福,直接往回家的路上走。还是那个老宅,只是房子似乎更加残旧了,檐上衰草诉说着这个院落几年的孤寂,院子里没有人,胡雪岩轻轻地推开栅栏,院内的物什摆设都没有改变,磨盘,鸡舍,仍然像他离开时候的样子,雪岩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像是从远方回来,倒像是一个刚从外面玩耍回来的小孩。
张氏听到声响,以为又是小狗、小猫跑进来了,她手中端一个装着晒干的野菜的笸箩,蹒跚地走了出来。她看见两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不禁呆了一下,凭借着母子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她一眼就认出面前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雪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眼睛,想看个仔细,蓦然听见儿子真真实实地开口叫娘。之后便在当院中双膝跪倒在地。张氏扔下手里的笸箩.任凭笸箩里的野菜干撒了一地,歪歪斜斜地跑了过去,一把抱定胡雪岩的头,喜极而泣:“雪岩,真的是你吗?”胡雪岩泪水扑簌地往下掉:“是的,母亲,正是雪岩。雪岩不孝,让您受苦了。”张氏扶起胡雪岩:“雪岩,别哭别哭,回来就好,快站起来!”她扶起胡雪岩,干枯的眼里却流出了既苦涩又高兴的泪水。眼前的雪岩太高了,甚至高出她一个头,昔日出去做学徒时候的孱弱已经变成结实磊落的小伙子,他穿着整洁、气宇轩昂,张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胡雪岩一时之间竞说不出话来,几年没有见到母亲,她变得苍老而憔悴,头发也花白了不少,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仿佛站不稳似的。胡雪岩这些年在外流浪漂泊,风风雨雨见多了,早养成他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但是看到母亲苍颜白发,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母子相见一幕,真情深切,不禁看得阿福也鼻子里酸酸的。
回过神来的张氏,忙着张罗让儿子进屋。胡雪岩回头又招呼阿福进门,一边替母亲介绍:“这位是店里的阿福。”
胡雪岩搀扶母亲进屋,张氏连连招呼:“坐,坐,都坐。”张氏打量着胡雪岩,又哭又笑,一直地唠叨着:“雪岩,这些年娘几乎天天都梦见我儿啊!天天都在想我儿雪岩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我求神拜佛,求神保佑我儿平安,昨天晚上佛祖还托梦给我,说我儿要回来了!今天早上出门我就听到喜鹊在房檐上叫,我正想着今天一定会有什么喜事,果然,你就回来了!”
张氏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些老妇人的话,但在胡雪岩听来,却是心如刀绞,母亲这些年对他的思念和盼望是如此之深,虽然自己有学徒之责,五年内不许还家,但是与母亲对他的惦念比起来,自己的思母情意和时时捎回来的家用却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此时的雪岩已经暗下决心,以后的日子,一定不让母亲再受凄苦。胡雪岩抽噎着说:“娘,孩儿从此以后,再也不离开母亲,一定会好好照料您。”母亲听得这话,不禁含泪带笑了。
阿福也在一旁劝说:“好了好了,伯母,掌柜的,你们都不要伤心,现在团聚了,应该开心才对。”张氏抹去泪水,点点头说:“对,对,雪岩,该高兴才对。你一走就是五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胡雪岩展颜一笑:“娘,这几年我经历的事太多了,等到以后我再对您慢慢说吧。”张氏点点头:“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哎哟,瞧我光顾着说话,你们一定饿了。”说完起身絮叨着说:“娘这就去烧水做饭。”胡雪岩赶紧起身,拉住她:“母亲,您先歇着吧,雪岩回来了,您就轻松一下。”阿福也站起来,在一旁说:“对,伯母,让我们来吧。”
张氏哪里肯让他们来做,于是三个人相帮相扶,笑声不断地做好了一顿饭。这顿饭可以说是这些年来,胡雪岩吃得最香也最饱的一顿了。张氏只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胡雪岩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
这一夜,阿福早早地睡了,胡雪岩和母亲却聊到半夜。胡雪岩则说了经历。现在赚了钱也就想把娘接去享福,准备接娘一起到杭州去住。
一连几日过去,雪岩知道该是离开的时候,张氏还在犹豫,舍不得离开这个老家。胡雪岩则一直劝她,最后,雪岩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请母亲先到杭州住一段时间,家里就暂时找个人帮忙看管。胡雪岩又到父亲坟前拜祭了一回。就带着母亲和阿福辞别相邻上路了。
一路上,雪岩尽己之能,把母亲照顾得无比熨贴,阿福也明白雪岩的心思,一路上净捡些老人爱听的话跟张氏说,张氏甚觉欣慰,想当初母子被大妻所欺,流离失所,而后母子分离,艰难度日的所有积虑渐渐消散不复存心了。三人日行夜宿,转眼就到了杭州城。胡雪岩在自己的家中安顿好母亲,一颗心放妥帖下来。张氏发现儿子在钱庄里很受人赏识,渐渐一些顾虑也打消了;杭州城风景如画,和绩溪颇为相似,她也很快顺应下来。唯一让她不习惯的是,雪岩还特别请了个老妈子洗衣做饭,害她成天无事可做。可她知道这是雪岩的孝心,也就随他去了。日子稍稍安定,张氏就关心起雪岩的终身大事来了,当初雪岩请媒人向芸香提亲时,曾特意给母亲写信,请母亲恩准他的亲事,如今亲事已定,只差迎娶,张氏不由得又急起来,多年来,张氏从雪岩捎回来的家用中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银两交给儿子,令他选良辰吉日迎娶芸香,雪岩捧着母亲交给自己的银两,又是一番欷歔。娘俩选了个日子,到芸香家拜望,算是认了亲。就这样,母子俩在杭州安定了下来。有道是:昔日弱母怜幼子,苦尽甘来慰亲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