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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饥饿之忆(第1页)

韦君宜

晚上,我从金陵饭店宴会厅上到最高层的转盘咖啡馆里坐下。这里非常美,下望南京街道上的灯光,如同一行一行的明珠嵌在深蓝的天鹅绒底子上,室内灯光薄暗,音乐台上有身着西装的乐队,还有年轻的歌唱演员在唱西方乐曲,夹进一首“长城谣”。但这不是庄严的音乐会,只给人造成一种音韵悠扬的气氛而已。此时,有人起舞。一会儿,过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身穿极可身的紫红色旗袍,高跟鞋,端来饮料。杯子亮晶晶,放在玻璃台上,像水晶做的。还有糕点,可是我已经一口也吃不下了。我已经吃得很饱,休息得很好,声色之美,使我有点晕晕忽忽起来。

我坐在这里,突然想起在晋西北大扫荡那一年的挨饿来。一二○师部队在拼死抵抗。我们非战斗人员暂时渡过黄河转移到河西的神府县农村里。没有别的粮食,只有喂马的黑豆。就是这黑豆也不够每人一饱,不能磨成面,蒸黑豆面窝头,只能连汤带水煮着吃,煮黑豆也只能供应每人每天十二两(一斤十六两的旧秤,等于今天的七两半)。那年头我们还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七两半哪里够?唉!肚子真饿啊!饿得脑子里发生各种有关吃饭的胡思乱想。尽管如此困难,我们部队对于病号还是尽力照顾的。有一回病号小郭领来一碗南瓜煮小米粥。我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那只碗,只见碗里米粒并不多,但是那圆圆的小米粒,颗颗可辨地漂在金黄色清澄的米汤里,加上切成小块的南瓜,也是金黄色,就像一盏金色的琼浆,显得多么美好,多么柔嫩,多么温香,简直使人不忍把它吃下去!——大概我生平还没有羡慕食物,像这次这样。也从没有哪一种食物在我脑子里留下过这么深的印象。不是馋涎欲滴,而是馋涎已经流进了我的四肢百骸,直至大脑。

我们所常吃的黑豆汤,即使吃不饱,大家不能不想办法多吃两口。饭是每人一勺,有人掌勺的,但是分不了那么匀。所以如果第一碗吃得快,就可能添第二碗,否则添不着。于是如何把第一碗尽快吃下去就成了有待钻研的问题。我们好几个女同志发现了吃不快的主要原因是那碗太烫。怎么叫它不烫呢?于是我们发明了找浅盘子当餐具,不用口盅或大碗。因为汤在浅盘子里凉得快,我们就和饿猫一样地争着舔光盘子,好去盛第二盘。

后来,转战回到河东。吃饭情况比在河西农村稍好一点。吃的是黑豆炒面加糠。有时是干莜面“苦累”。在改善的时候能吃上顿小米饭。但是菜仍然很少,只有用盐稍腌的生蔓菁一样,一群人围着一个大盆,菜只有盆底上那一点点。于是又发明了新办法,每人每次夹菜只准夹一根。还要互相监督着。大家谈起了延安的小米饭、菠菜汤,觉得那简直是太平盛世的生活。

那时候,我们是自觉来投身革命的战士(还应注明,大部分人家中起码饱暖无忧),可不是被压迫的饥民或囚犯,也从未因饥饿而在战争中退缩过。可是,肚饿给我留下的这点不光彩不争气的记忆,竟然如此深刻,比今晚金陵饭店的盛宴或北京饭店、纽约、华盛顿的任何盛宴留下的印象都深多了。

也许这是由于我当时觉悟太低?若在“四人帮”时代,我作此坦白交代,可能光为这就得把我打成“叛徒”。但当时我真是那么做过,想过,怎好掩盖呢?人性的不光彩部分,也许就在这里,也许并不在。我可不能概括。反正,我(我们)没有天天宁可挨饿去让别人多吃,如像我们好些小说里写的那样。不过,也难说,万一那时大家连十二两也没有,快饿死,只有一口饭,我吃了你便饿死,恐怕我们也能谦让,这一点我现在不好作绝对化的悬揣。

不过,那时饿得争饭的我,和现在坐在金陵饭店转盘台上的我,确是同一个我。常云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则昔为饿汉,今为饱汉。昔我是英雄欤?狗熊欤?说是英雄,按以上所“交代”者,自然够不上。但若说是狗熊,我也不太甘心承认。若今我觉得昔我是丢人,则昔我亦可觉得今我是忘本。有的同志忘性太大,回忆过去时,一切都已升华为光荣、伟大、洁净的境界。我平日也常忘掉那点渺小。但是当我想起来时,便无法躲避。今我既不能蔑视昔我,昔我也不能否定今我。人何止了解别人困难?自己了解自己,也有困难啊!

写此,并非为了忆苦思甜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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