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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空城落日影(第2页)

一个道人笑道:“傅兄弟便是这般,便是好话,也定要叫人听来不舒服。如此不会做人,也不枉了叫做鬼王。你与曾兄弟是初见,不知他的本事,那也难怪。一会儿你再瞧瞧便知道了。”那少年微微一笑,伸手在肩上拂过,却见那层薄薄的雪花竟已凝成一片,犹如冰雪所制的披肩一般。厅中生有暖炉,甚是温暖,那少年将那冰雪披肩托在手上,过了半晌,却是不化。那瘸子“咦”了一声,抢上前去,夹手将那片冰雪夺过,待要细看。但那冰雪又薄又脆,稍一碰触,便化为无数细小冰粒,瞬息之间变成了一小摊积水。

那瘸子一呆,忽然笑将起来,说道:“曾兄弟剑法受了教主指点,如此了得,倒也不奇。奇的是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深厚的阴寒内力。我傅龟年只道自己二十五岁便就任十二法王之一,已是本教创教以来的异数。见到曾埋玉兄弟不过二十岁便出任十二法王,老实说是不大服气的。今日一见,才是打心眼里衷心佩服。曾兄弟,我敬你一杯。”说着斟了一杯热酒,便递与那少年。

那少年曾埋玉伸手接过,脸上却显出为难之色,低声道:“多谢傅鬼王好意,只是小弟自幼承蒙庭训,滴酒不沾。这杯酒……”那瘸子唤作幽冥鬼王傅龟年,本就容貌丑怪,这时眉毛一立,脸上登时笼上一层淡淡青色,更是显得阴森之极,冷然道:“怎么?瞧不起我傅老鬼么?你既然不喝酒,怎么又接过去了?既然接过去了,那便不喝也得喝。如若不然,姓傅的就算明知道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打上一架再说。”

言犹未毕,先前说话那道人已夹手将那杯酒夺过,仰脖饮干,笑道:“放着好酒,竟有人不喝。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傅龟年大怒,喝道:“老妖怪,我自向曾兄弟敬酒,却要你来多事。你不是要去当和尚么?怎么却又喝酒?”那道人笑道:“傅兄弟,你年纪轻轻爱自称傅老鬼,那也罢了。我仇释之虽比你大得几岁,却还不老,你叫我妖怪可以,却不可带个老字。别说我现下只是想去当和尚,便是当年我在少林寺出家之时,也是一样的无酒不欢。你又不是不知。”

傅龟年正要反唇相讥,身后一人插口道:“仇兄弟,傅兄弟,咱们是熟不拘礼惯了的,曾兄弟却是第一次到总坛。少年人脸嫩,虽说曾兄弟翩翩君子,不会往心里去,这般无礼总是不好。”曾埋玉忙道:“杨天王说哪里话,傅鬼王潇洒豁达,正见得他的真性情。所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小弟正自心折得紧呢。”傅龟年一呆,伸手掩耳道:“又是一个满口子曰诗云的书虫,我傅老鬼生平最怕人家掉书包,罢了罢了。曾兄弟,我不敢惹你了,咱们这一架不打了便是。”

坐在厅中正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厅中人人身穿白衣,他却是一袭青袍,颌下三绺细髯,潇洒清矍,湛然若神,正是明教教主方腊。这时见到傅龟年等同曾埋玉取笑,只是把酒旁观,微笑不语。待得众人稍静,这才道:“各位兄弟,自方某出任本教教主以来,每年岁末在帮源洞聚会,便成定例。今年之会,一来是让诸位与本教新进的护教法王琅圜明王曾埋玉相见。却好今年江南难得的大雪,大伙儿围炉饮酒,玩赏雪景,品评曾明王的剑法,当真是其乐融融啊。来,我敬大伙儿一杯。”说着举杯相劝。众人轰然答应,自光明右使吕师囊以下,人人举杯痛饮。曾埋玉虽不饮酒,却也只得端起酒杯做个样子。

方腊缓缓放下酒杯,脸上笑容微敛,沉声道:“除此之外,方某尚有两件大事要与各位商议。第一件,是自八月间本教窦元朗窦左使病故后,本教光明左使一位兀自从缺,需得从十二位法王中选出一位递补;第二件,则是本教与湘西铁掌帮之间的纠葛,须得商议一个了断的法子出来。”

众人听得此言,面面相觑,各自低头不语。傅龟年清了清嗓子,正要开言,仇释之忽然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傅龟年一怔,登时醒悟。方腊既已言明将在十二法王中择一人升任光明左使,若是此时抢先接口,不免有急于邀功,以图进身之嫌,当下又是咳嗽几声,却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进了肚里。

方腊目光如电,在傅龟年脸上扫过,温言道:“傅兄弟不必有什么顾忌,但言无妨。连那汴梁城里的赵官儿,尚且不以言诛大臣,何况是我方腊。”

傅龟年讪讪一笑,站起身来,大声道:“教主,我有言在先。我傅老鬼自知武功才干都远不及其余诸位法王,虽是第一个开口说话,却绝没有要当光明左使的念头。我只是琢磨着,那甚么铁掌帮,不过是湘西一个小小帮会,左右不过一两千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咱们明教随便派一两个法王去便能挑了他们的总坛。这等小事,哪里还需要商议。若是教主信得过傅老鬼,这事便交给属下来办。一月之内,我便让江湖上再没铁掌帮的字号。”

方腊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右首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忽道:“傅兄弟到底是年轻气盛,行事但凭血气之勇,却稍欠思虑。江湖上有言道‘明教、丐帮、少林派’,天下教派自来以本教为尊,便是那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的龙虎山张天师,对本教也是礼敬有加,丝毫不敢小觑了。铁掌帮这样的小帮会居然敢向本教挑衅,若不是吃多了凉药犯糊涂,那便是背后有什么极大的靠山撑腰。若不先查个明白就贸然出手,你傅鬼王一人吃苦头事小,若是折损了本教数百年来的威名,那事情可就大了。”此人是十二法王中的摩诃梵王方七佛,乃是教主方腊族弟,执掌弥勒宗,年长位尊,素来言辞犀利,不给旁人留余地。傅龟年一向对他忌惮三分,虽然满心不服,却也不愿与他争辩,只是将头转过一边,冷笑不止。

仇释之笑吟吟的道:“梵王言之有理。铁掌帮虽是小帮会,历任帮主却都算得上是一号人物。铁掌帮代代相传的铁掌神功,虽不及梵王摩诃金刚掌的博大渊深,却也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委实不容小觑。只是傅鬼王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铁掌帮既惹上了咱们明教,咱们若是坐视不理,晓事的人或许知道咱们是不屑跟这等跳梁小丑计较,那些愚顽无知之辈,不免以为咱们明教外强中干,给小小一个铁掌帮吓住了。虽说咱们不跟那些无知之人一般见识,到底于本教声望有损无益。”方七佛脸上显出不怿之色,心知仇释之与傅龟年交厚,他话虽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倒似在指斥自己胆小怕事一般。

明教十二法王之中,仇释之执掌白莲宗,方七佛执掌弥勒宗,手中各有数万人马,较之其余闲散之人大不相同,隐隐然有与左右光明使分庭抗礼之势。众人见这两人在方腊面前争竞起来,均知今日之事,已非纯系就事论事。众人在教中做到这般高位,哪一个不是玲珑剔透之辈?当下人人默不作声,眼光却都向方腊瞥来,要看他如何裁夺。

方腊眉头微皱,向大圣天王杨幺道:“杨天王,你精明能干,素来见事极明,不知有何高见。”杨幺一怔,向仇释之瞧了一眼,又向方七佛瞧了一眼,沉吟道:“仇、方二位法王所言皆有道理。但依属下之见,教主将铁掌帮之事与遴选光明左使之事一并提出来,定是另有深意。本教窦左使被铁掌帮暗算,伤重不治,乃是八月间事,迄今已过了小半年。如何处置,教主当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净土莲花王仇释之接口道:“不错!教主之意,当是谁能料理了铁掌帮,替窦左使报了仇,谁便是新任的光明左使了。”傅龟年吓了一跳,大声道:“教主,我傅老鬼可决计没有要当光明左使的意思。若是这样,挑铁掌帮的事,教主还是交给别人罢。我瞧老妖怪武功了得,智谋过人,倒是比我老鬼合适。”

方七佛冷冷道:“你忙什么,便是你想去,本教人才济济,教主也断没有要你去的道理。又何必急着荐贤自代?”傅龟年大怒,喝道:“方梵王,大伙儿容让你三分,一半是冲着你的年纪,一半却是冲着你姓了一个方字。你既定要跟老鬼过不去,当着教主的面,咱们便拆上几招。倘若你的摩诃金刚掌连我的铁拐都敌不过,那也不用去碰人家威震三湘的铁掌了。”说着向方腊一抱拳,大声道:“请教主允可。”众人忙上前相劝,方七佛却斜睨着傅龟年,冷笑不语。

方腊慢慢的斟了一杯酒,放在唇边啜了一口,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梵王,傅鬼王向你挑战,你为何冷笑不语?莫非你是心怯了么?”方七佛躬身道:“启禀教主,傅鬼王虽然年少有为,武功了得,但属下终究比他年长十余岁,多出十余年修为。若和他交手,纵无必胜之算,谅来也没有落败的道理。属下并非心怯。”方腊点头道:“那你为何冷笑不语?”

方七佛向傅龟年瞥了一眼,冷笑道:“教主胸怀大志,所谋绝非区区江湖争雄仇杀的鸡虫小事。属下身为十二法王之一,执掌弥勒宗,便当竭尽心智,运筹帷幄,岂能如傅鬼王一般,只知好勇斗狠。须知教主所须的臂助,决不能只是有勇无谋之辈。若是属下只是单凭武功不弱,教主也决不会将弥勒宗交与属下执掌了。”

方腊叹息道:“这些年你在崇州独当一面,算得劳苦功高。诸般事项,处置得也颇为得宜。只是这尖酸刻薄的脾气,总是改不了。教中大伙儿都是自家兄弟,无拘无束惯了的,那也罢了。若是与教外之人打交道,不免误了大事。你说傅鬼王好勇斗狠,那正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方七佛低头不语,方腊续道:“依我本意,铁掌帮在湘西百年基业,根深蒂固,能用为援,总好过与之为敌。窦左使素来性急,与铁掌帮的梁子,其中是非曲直,也难说得很。这几个月来,本教湖广分舵的兄弟与铁掌帮连起争执,各自损伤了数十条人命,这般下去,终非了局。”说着眼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忽然叹了口气,缄口不言。

仇释之见方七佛虽不说话,却是满脸悻悻之色,心念微动之下,忽道:“教主明鉴,铁掌帮之事,虽然棘手,究竟算不得如何了不起。但湖广居上流之势,乃是江南保障,本教日后要在江南起事,主持湖广事务之人,非得是刚柔相济、才识兼备之人不可。吕右使要襄助教主,各位法王要节制诸路,都分身不暇。只有曾明王虽是新进之人,但文武双全,又无教务缠身,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曾埋玉一怔,脸上微显窘色,正要推辞,忽听方七佛道:“仇法王所言甚是,曾明王年少有为,武功了得,为人谦和,正是节制湖广的最佳人选。”方腊心中雪亮。节制湖广之人本是光明左使窦元朗,此时窦元朗既逝,接任湖广事务之人必是新任光明左使。本来以资历才干而论,以仇释之与方七佛最为适宜。但这二人素来不和,此时争竞不下,而其余诸王难免与二人有亲疏之别,是以将这新任护教法王的曾埋玉推了出来。当下说道:“曾明王,若由你节制湖广,你如何处置本教与铁掌帮的过节?”

曾埋玉微一沉吟,道:“本来属下以弱冠之年,接任护教法王之位,已属逾分,决计不敢觊觎节制湖广之任。但若是教主派属下执掌湖广分舵,属下当尽力竭力,化解与铁掌帮的纷争,若能使铁掌帮听从本教号令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当使两派之间互求谅解,相安无事。要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与铁掌帮交恶,本教经营湖广之举必定事倍功半,于日后起事江南的大计颇为不利。恰如教主所言,铁掌帮在湘西百年基业,可为援,则不必为敌。”

方腊脸上微显讶色,又道:“若是铁掌帮不明事理,定要与本教为敌呢?”曾埋玉微微一笑,道:“本教高手如云,威名素著,铁掌帮中人若是稍有见识,也该不愿与本教为敌才是。若是铁掌帮当真不识好歹……”说着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冷然道:“属下当禀明教主,调遣四、五位法王一起西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将铁掌帮一鼓而歼。务求杀一儆百,使湖广境内大小帮会尽数慑服。只是这般以势服人,终是下策了。”

方腊哈哈大笑,朗声道:“方、仇二位法王果然眼力过人。曾明王,明日你便动身去湖广,若是此事处置得宜,你便是本教的光明左使。”曾明王一怔,忙道:“教主明鉴,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不辱教主使命。但光明左使之位,属下年幼望浅,不敢妄受。”方腊一瞥眼间,见仇释之、方七佛都是面色古怪,登时会意,笑道:“也罢。光明左使之事,容后再议罢。大家喝酒,喝酒。”

曾埋玉甫一就任护教法王,便获如此重任,心中虽觉惶恐,却也不仅兴奋。眼见方腊虽言语中对自己颇为看重,眉间那末忧色却始终不减。其余众人神色间,不以为然之余,更大有讥讽之意。他本就滴酒不沾,此时更是坐不下去,略用了一点菜,便早早告退。此时天色尚早,曾埋玉百无聊赖之下,出了帮源洞,自在清溪左近玩赏雪景,至晚方回洞中歇息。

明教自唐时传入中土,总坛向在洛阳。唐末洛阳遭黄巢之乱,其时明教羽翼未丰,教中首脑自知无力介入中原群雄之争,遂大举南下,将总坛迁至江南清溪帮源洞中,至今已有数百年了。十余年前方腊接任教主之位后,更是在帮源洞着力经营。方腊胸怀大志,学究天人,他既所谋者大,经营帮源洞之初,便有以为将来起事之根基的念头,是以一石一罅,无不极尽巧思,洞中曲径通幽,千折百回,较之三国时诸葛武侯的乱石八阵图也已不遑多让。曾埋玉前日初来之时有总坛教众接引,尚不觉得怎么,白日里出洞之时也未遇阻隔。此时夜色初降,待要回洞中歇息时,登时便觉歧路重重,在洞中转了有小半个时辰,不但寻不见出洞时的旧路,反连进来时的路径也辨不出了。

好在帮源洞中怪石嵯峨,流水潺湲,景致颇为怡人。其时雪后初霁,月色自山石的罅隙中透入,与冰雪印照,诸般美景依稀可辨。曾埋玉本就是个风雅之人,此时虽是迷路,却也不急,料想到得天明,众人不见了自己,自会派人在洞中寻觅。索性信步而行,一路玩赏风景,甚是自得其乐。

转过一片怪石,忽觉一阵微风掠过后背,身后似有衣襟破风之声。曾埋玉不假思索,鼓荡真气护住后背,听声辨形,反手擒拿。指尖甫与那人手腕相触,只觉肌肤温软滑腻,似是女子,登时将手上力道收回大半,只轻轻扣住那人手腕,手指却按住对方“内关”、“会宗”两处穴道。这才回头看时,印入眼帘却是一双清澈的眸子,满眼精乖之色。曾埋玉一愕之下,那少女却不挣脱被扣住的左手,右手食指伸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别作声,你也是来偷看的么?”

曾埋玉见那少女约摸十六七岁年纪,容貌甚美,虽被自己所制,却毫无羞怯惶恐之态,眼中反透出又是娇憨又是狡狯的神情,便如顽皮的小妹妹与哥哥闹着玩一般,叫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生出好感来。他想此姝既在帮源洞中,自然不是敌人,说不定还是那位法王的眷属,当下微微一笑,放开那少女手腕,温言道:“你要偷看什么啊?武功秘籍么?”

那少女歪着头向他打量,忽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武功秘籍有什么好看的,原来你是不知道的。嗯,你是今日巡夜的弟子么?这里可是来不得的地方。我教你个乖,这便远远的躲开罢,若是撞见教主,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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