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檀宫之中的侍女,有天帝送来的仙婢,有慕名而来的神女,但她们长居殿外,几乎只是个摆设,几百年见不到风阡是常事。但她们皆是天界之人,而我,是檀宫里唯一的凡人。
再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除了一个例外以外,我与她们几乎全无交集。不过,我既然不能称呼风阡本名,又不好再叫他鹤神,便效仿那些仙娥,唤风阡为“主人”。
再再后来,檀宫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朝起夕沉,晨曦和暮霭在时光里交叠变换,宛如流逝的岁月长河上历久不变的波澜。
就这样,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个春秋更迭,一百个冬天融雪。一百年,在尘世人的眼中已是一生之久,而在檀宫这里,却无异于白驹过隙。拥有了檀体的我已如仙神一般长生不老,一百年以后,我看上去仍然是十六岁时的那个兰寐。
檀宫共有十二株檀木,并称十二灵檀。它们与凡间的檀树不同,而是十二株神仙之木,交错地伫立在檀宫的各个地方,宛如擎天的巨伞,伞骨是虬结的树枝,而那不停在飘零而下的花叶,则像是伞檐下悠悠而落的雪。十二株灵檀不受四季影响,无论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永远在檀宫的每一个角落溶溶地洒下淡红浅绿的花叶。我曾问风阡,这十二株灵檀有何用处?他说,凡间的花木有何用处,这些灵檀就有何用处。
我无言以对。
我住在檀宫主殿的偏殿,同风阡所居的主殿仅有一墙之隔。我日复一日地在卯时起身,前去主殿受教修炼,以备完成他要交予我去做的那件事情。
风阡是一名严师。而这一百年里,风阡从未曾告诉我需要我做的究竟是件什么事,但他一直在督促我习法术,习天书,万不可有半点偷懒,否则他定然会降下严厉的惩罚。
所谓法术,金木水火土,五行法术乃是基本,与我在人间时修习的术书大同小异,尚且不提,而所谓天书,则是一卷数十丈洁白如雪的锦帛,记载着说不尽的神界历史,看不完的神仙故事,数不清的仙境风俗和景貌……好似一部神界的百科全书。我以前从不知道,神仙的世界发生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有那么多诡谲幽美的奇境,这些对于我一个从前只知道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这些简单故事的凡人而言,着实是眼花缭乱,大开眼界。
每年三月的月末,风阡都会考校我的天书记忆及法术进境。然而对我这个天资平平的凡人而言,无论是学法术还是背书,都是莫大的痛苦。就如十六岁的我最怕父亲的考校一样,此时一百一十六岁的我仍是那般没出息,最怕的还是风阡的考校。
这一年的三月廿九,又到了考试的时候。正值晨晓时分,朝日初升,在距离主殿最近的一株檀木之下,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来,随风颤动,斑驳陆离。
“您问深目国万年前败于谁之手?”我重复着风阡的问题,抬头望着檀木枝头落下的纷纷落花,努力回想着天书上的记载,“是……不咸国?呃……不对,是犬戎?赖丘?……”
我模糊记得天书上有记载万年前北方大荒十国之乱的故事,便将所能记得的神国名号全背了一遍,但显而易见,全是错的。
风阡不答。
他身穿一袭月白长袍立在檀木之下,墨色长发在晨曦里熠熠生辉。在他的身后,白其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斜视着我,微哂一声。
“哦,不对吗?那……定然就是黑齿国了!”
说完,我小心地看向风阡,看他蓝色的双眸似笑非笑,在晓光里宛如晨星。
百年来日日同风阡相对,我已对他这非人的容颜有了不少抵抗力,就好比现在,我已经可以安稳地同他那双如蓝火一般的眸子对视而不会心惊肉跳了。不过这样也有坏处,只因每次对视之后,风阡都会对我微微一笑,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对我的惩罚。
“天书第三百二十卷,大荒北经,再抄写三百遍。”
“……”
接下来是法术考试。
在我初次于檀宫醒来的石台之处,有四株檀木围成一片半里见方的空谷,脚下是薄薄的落花成冢。我刚刚走到空谷之中,尚未转身,已听得白其一声长唳,巨大的翅膀扇动,向我击来。
旋风将我的头发和衣衫卷得一片纷乱,我迅速念出木障诀,使得地上无数花叶如浪花般澎湃而上,聚于空中,在我面前形成一幕屏障,然而这屏障难不倒白其,它尾羽横扫,结界已四散破裂,花叶如同雨点打落在我身上,我被逼得后退数步,踩在了一根树枝上,差点跌了一跤。
白其紧跟着攻了上来,我只得用金气铸成无形之刃,凝神抵挡着它的攻击。然而近战于我而言更是弱项,渐渐地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往常的法术考试之中,白其并不会如此穷追猛打,我不禁猜测今日大概是我来到檀宫一百周年,所以白其是准备给我送一份挂彩的大礼不成?我望了望远方在檀木下风阡立着的身影,知道这次考校颇为困难,不易通过,只能脑筋急转,想着办法。
白其又是一翅膀扫来,眼见就要把我横扫在地上,我灵机一动,默念咒诀,再次扬起漫天花叶聚于空中,故伎重施,让它们向着白其飞驰而去。
白其自然是不怕那些花叶,它只轻轻一拨,便穿过那花叶向我疾冲而来。而我瞅准时机,最后一刻,那些花叶突然化为漫天水珠,如同天降大雨整个向白其泼了过去。
在檀宫这些日子,我得知了不少白其的事情,比如它身为灵鹤,出身上古洪荒,灵力极强,却有个很有趣的弱点,那便是怕水。
果然,当那些檀花化成的水滴袭来,白其立即惊叫一声,张开翅膀,疯狂扇动,企图从这漫天大雨中逃脱。然而水珠粘在它的羽毛之上,并不能轻易被甩去,白其大叫一声,只得收拢翅膀,急速后退,最终退到了数丈之外,哀鸣不止。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而此刻那些水珠从它的羽毛上滑落,落在地上,又重新变成了花叶的样子。
白其这才发现是被我耍了,翅膀一僵,只得飘然落地,立在风阡脚下,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冲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随即我想起自己还在考试之中,不由得担心地向风阡看去,不知道自己用障眼术耍了个小把戏,算不算通过了考验。
风阡伫立在一株灵檀之下,月白长衣在风中飘动,蓝色的眸子里似有微微的笑意。他良久方道:“虽然仍是未有较大进步,不过应变之力好了许多,就免了你此次的处罚。”
“是,多谢主人。”我松了口气,拭了拭汗。
这算是我五年来表现最好的一次考试,得寸进尺乃是人之常情,我既然免了处罚,便已经在幻想奖赏了。我见风阡此刻心情不错,便乘机说出了近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请求:“主人,我已有五年未曾见过兄长和族人,心中十分思念……主人可否恩准一日,让我前去探望他们?”我试探着问风阡。
然而风阡看了我一眼,眼中的笑意减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