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县的官道修得随意,两旁密密麻麻地栽种了许多山毛榉树,这些树生得低矮,若有人骑马经过,十有会被树上的枝叶划出几道细口子。如今正是山毛榉结果的时候,秦萧萧走在路上,一路见到的都是这些山毛榉树。只见树上沉甸甸地缀满了青的红的果子。
青果儿小小的,掩映在巴掌大的叶片下,乍一眼看去很难发现。红果儿则不然,它像开屏的孔雀一般,红的夺目,红的耀眼,胀大了身子,随时等待成熟之后的第一阵斜风,将它带至大地的怀抱中去。
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有几道痕迹分明的车辙印,车辙沟里残存着许多红色的熟透了的山毛榉,它们曾经热烈而张狂地在枝头长大,饱食阳光之精,风雨之露,然后在某个不期而至的瞬间,扑通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鲜红色的印记——属于它们的印记。在秦萧萧眼中,它们好像一团团炽热的火球,在烧尽最后一丝余烬之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零落成泥的命运。
一路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秦萧萧已经走到了熟悉的萍水县县衙后门,她悄悄推开门走进去,发现后院此时正热闹着谈论着什么。今天是沐日,好些衙役却都没有外出,反倒围聚在后院里说说笑笑。见秦萧萧来了,他们自觉地为她腾出一个靠前的位置,好让她一探究竟。秦萧萧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林崖正在马厩旁给县衙里新到的几匹马儿喂食。林崖极其擅长与动物亲近,无论是猫儿狗儿、鸟儿马儿,他都知道怎样和它们打交道,就连这几匹认生的马儿也是如此,不消一会儿,便顺从地将头抵在林崖宽大温暖的手掌上。
秦萧萧看了一会儿林崖驯马,觉得无趣,悄悄地退出人群,从他们身后绕过,穿过花厅,上了楼。这是县衙里久无人居的一幢小楼,建筑上了年岁,墙体剥落、砖石零碎是常有的事,就连秦萧萧脚下踩着的这几级楼梯,每走一步就能掸下一簸箕的灰来。正因如此,秦萧萧走楼梯时格外放轻脚步,不让自己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楼梯上,走的轻盈而灵动,像是琼鸟微微掠过湖面,不在湖心留下层层叠叠荡开去的涟漪。
“秦姑娘,许久未见,身子可大好了?”秦萧萧刚走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并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有人在这儿等候她一般,丝毫没有慌张,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只是合乎礼数地行了礼,淡淡地说:“多谢许通议关心,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说话的人正是许彦,他与李牧已经在楼上站了好一会儿了。他们看着秦萧萧从外头进了县衙,绕开楼下的大家伙,径自上了楼。与往常不同,秦萧萧今日穿了一身湖水蓝缀鹅黄小花的衣裳,袖口与裤脚处精心地绣上了几片柳叶,别致而细巧。虽然带着久穿的痕迹,但是衣服的料子、刺绣的纹样都是极好的,看得出当时置办这身衣服的用心。生长于大家庭之中的许彦看着这个花样精巧,多瞅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个花样眼熟,似乎不像是岭南一带时兴过的花样,倒像是长安城坊间曾经流行过的样式。
纵有疑惑,许彦当着秦萧萧的面未曾展露出分毫狐疑,依旧和气地关心着她的伤势。他们二人是最明白当日在小抱燕山上发生了何事的,只不过许彦不肯点破了说,秦萧萧顺水推舟,乐得卖他个装聋作哑的人情。两人打着太极绕着弯子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许彦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秦萧萧只需偶尔插上一句“是吗”或者“原来如此”便好。从远处看,只会以为是许彦在和秦萧萧交代事务,不疑有他。
谈话间,秦萧萧敏锐地注意到许彦的站位发生了变化:他原本侧身站在廊上,如今背过身来。这样一来,楼下之人抬头往上看,便只能看到许彦的背影,看不到站在暗处的李牧。即使有人听到了秦萧萧与人交谈的声音,也只会认为她是在和许彦说话,不疑有他。
秦萧萧不知道李牧此时出现在这儿有什么吩咐,她曲下身子,规规矩矩地对着李牧行了礼,一板一眼地称呼道:“光王殿下。”还没等她行完礼,李牧伸手轻柔而有力地将她扶了起来,冲她清浅一笑。秦萧萧没有留意到李牧的笑容,她只闻见他袖里传来的佛手柑香气,清清淡淡,舒爽沁人,就像惯用这香的主人一般。每次走近李牧身边,秦萧萧都能闻到这股香气,不带侵略性,却在不知不觉间让人习惯它的气味,安之若素。
“殿下找我有事?”秦萧萧问道。
李牧摇摇头,诚恳致谢:“小抱燕山遇狼一事,多亏萧萧姑娘及时施援,这份恩情我与明义(许彦字明义)铭记在心,他日必当答谢。”
若换了旁人听到当朝王爷的感谢,多半会诚惶诚恐,说些场面话客套过去。秦萧萧则不然,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李牧的谢意,还不忘提醒他:“说话算话,要是之后你不认账了,我会去长安找你讨要这份谢礼。”
李牧和许彦闻言都忍俊不禁,许彦半开玩笑地问她:“秦姑娘,长安与岭南远隔千里,你知道去长安的路怎么走吗?”
秦萧萧没有把这当成一个简单的玩笑,她挥手向北方一指。顺着秦萧萧手指的方向,李牧和许彦看到了楼下驯马的林崖、衙役们;县衙外卖花沽酒的人们;再往北边,是一幢幢低矮的屋舍;再再往后,就到了群山的地带,山后头是什么,他们就看不到了。
但是秦萧萧知道山后头有什么,在此起彼伏的山脉以北,跨过山川河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阿娘曾经和她说起过的长安,她信心满满地说:“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到长安的。听说长安很大,人多,东西也多。许通议,长安真的是这样子吗?”
许彦点点头,打开了话匣子:“长安又大又繁华,在东西市你可以买到江南的丝绸、塞北的皮货、东海的珍珠、长白山的鹿茸,还有各国商人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带来的奇珍异宝,可以说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长安真的有这么美好吗?听着许彦的讲述,李牧心里并不这么觉得。确实,长安宏大、壮丽、繁华,可是长安再大再好,居住在长安的人们也只不过栖身一隅,成为构成泱泱长安的一个片段罢了。
许彦无法知晓此刻李牧的心思,他兴致勃勃地接着给秦萧萧介绍:“不仅如此,走在长安的道路上,还能见到许多外邦人,他们有的蓝眼睛黄头发,有的高鼻梁九尺高,有的牵着骆驼从沙漠里走了几千里路来到长安,有的在大海中航行了几个月泊船上岸,有贩卖香料的波斯人,有兜售奴隶的大食人,热闹极了。”谈起长安,能够上街自由闲逛的他自然比终日困守在十六宅中的李牧更有发言权。
秦萧萧听着,眼睛里没有流露出羡慕的情绪,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长安的香料再馥郁,飘不到她鼻前;长安的饭食再诱人,吃不进她嘴里;长安的衣料再华贵,穿不到她身上。李牧和许彦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她的这份淡漠。
李牧在与秦萧萧的接触过程中发现,秦萧萧是一个有着强大内心的女子,外事外物很难打动她,她的行为全都遵从本心,出自本意。这样的人,即使被打磨成一柄杀人的利刃,也绝不会允许刀柄握在别人手中,为人驱使,这也是李牧坚信秦萧萧不会捅破他的秘密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洞悉,秦萧萧不会甘做别人的棋子,在某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向他挥剑。
许彦的感受则更直接,他定定地看着身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女,她正和李牧望着同一个方向,看着同一片广阔天空出神。许彦近乎嫉妒地发现,秦萧萧和李牧在某些方面存在着莫名其妙又珠联璧合的默契,隐隐有超过他与李牧十数年相携与共、患难之交情谊的势头。这让许彦每每看向秦萧萧的目光中,多了一分警惕与戒备。
然而,还没等许彦收起微蹙的眉头,换上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一日的所有安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进县衙,近乎气绝地用尽自己剩余的全部力气呼喊出最后一句:“萧萧……快回去……陆姨……”
山毛榉树上的果子落了,啪嗒坠在坚硬的泥路上,砸出深深浅浅的血红印子。
陆婉的果子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