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刚过,秦萧萧已经审问完张世祺,从萍水县大牢出来,在林崖那儿领了李牧昨日说好给她的四十文报酬,只等着李牧和许彦从看守张世祺的牢房出来,向这两位大人告辞。
午时要来县衙交班的郑康提前到了,见秦萧萧和林崖立在堂前,雀跃地走到他们中间活跃气氛。林崖见到郑康,就像见到救星似的如释重负。先前他几次挑起话头,秦萧萧都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两个字,再不多言,让一向话多的他难得的沉默下来。
“林将军,怎么没见到光王殿下和许通议?”郑康环视四周,只有秦萧萧和林崖枯站在这儿,不见李牧和许彦的身影。
林崖凑近郑康身边,向他指了指大牢的方向,解释道:“王爷和许通议在等张世祺签字画押,一会儿就出来了。”正说着,李牧、许彦二人便在县衙牢头的护送下走了出来,林崖、郑康忙向二人行了礼,秦萧萧也学着二人的样子,囫囵向他们行了礼。
许彦依旧拿着那把与他寸步不离的扇子,他微微侧头歪向李牧,好像是在和他说话,但是大大的扇面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分明。一见他们出来,林崖匆忙告别郑康,一溜小跑跟到他们身后,尽好护卫职责。
“王爷、许通议,您二位可算从里面出来了,要不是有其它公事在身,下官一定陪同二位一起在牢房审问那张世祺。”李牧和许彦才出来,瞿无干堆着满脸笑意,迎上前来,殷勤备至地招呼说,“午食已经备好,您二位打算在哪儿用?”
李牧恍若未闻,只顾低头看路,瞿无干本不期待从他那儿听到回答,忙捧出更加热络的笑脸望向许彦,许彦稍作思忖,说道:“送上楼吧,王爷累了,需要休息。”
一行人踩着打更人报更的声音远去,只留下秦萧萧和郑康还在原地,秦萧萧拿手肘拄了拄郑康,催促他道:“快去吃饭。”
郑康假意晃了晃身子,柱在原地没动,反而询问起秦萧萧:“萧萧老大,你去哪儿吃饭?”
秦萧萧掂了掂手上刚拿到的四十文报酬,仔细地将钱袋揣回兜里,回答道:“自然是回家里吃。”
“正好今儿轮到我在县里巡查,我们顺路,走吧,陆姨在家里等你回去吃饭该等着急了。”郑康说完,便提步走了,由不得秦萧萧拒绝。
“许通议,萧萧姑娘有审问出张世祺什么东西吗?”房间内,林崖吃到一半,见许彦对着张世祺的口供看的出神,好奇道。
说到这个,许彦不由有些头大,他长叹一口气,将几页口供递给林崖:“他说了一些,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原来,李牧、许彦和林崖三人之所以不远千里从长安到岭南缉拿张世祺归案,是因为他放着好好的江南大盗不做,突发奇想去了趟本朝太宗皇帝的昭陵。不仅如此,传言他还顺手牵羊从昭陵带走了一件稀世奇珍——太宗皇帝生前极为珍视几乎片刻不离的至宝——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真迹。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今圣上听闻密报,龙颜震怒,空穴难以来风,事出必定有因。然而,传言不可信其无,也不可信其全有,为保皇室颜面,他便选派皇室中辈分高、资历老的皇叔光王李牧担此重任。长安人尽皆知,光王幼年时受到惊吓,从此异于常人,不喜说话,反应迟缓,故有“傻子光叔”一称,因此,皇帝又指派许彦、林崖与他一同南下,假借巡视之名,秘密查清张世祺盗陵一事。一行人一路南下,久经周折,才得到张世祺逃窜到岭南的确切消息,联系岭南经略使在岭南道对他展开了隐秘的抓捕,最终在萍水县落网。
林崖接过口供,一目十行匆匆看去,口供中,张世祺坦诚自己确实经不起他人撺掇,去过昭陵。然而,对于盗走《兰亭集序》一事,他矢口否认,坚称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件墨宝。
“我不信。”林崖将口供递还给许彦,强烈地表达自己对于张世祺供词的不信任,“盗贼的嘴一向难撬,这张世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对我们说实话。许通议,你可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
许彦不置可否,没有直接回答林崖,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张薄纸递给林崖。林崖接过这份东西,不明所以,追问道:“许通议,这是什么?”
林崖一边问着,一边猴急地打开纸,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纸上写着什么内容,只见上面浓淡不一的墨迹罗列着:鸳鸯莲瓣纹金碗一对,蟠螭纹玉饰一件、嵌松石连珠纹金手镯一副、银鎏金双鹊镂空发钗四只、嵌珍珠宝石金项链一条、白玉镶金小杯一套、花蝶珠石金冠一顶……金银玉石,不一而足。林崖看的眼花缭乱,纸上的这些东西,有些他见过,有些他听过,有些他既没有听到过更没有见到过,富贵程度,简直是令人看了咋舌的程度。
许彦泰然坐在一边,端详着林崖面色的变化,见到他大受冲击的样子后,才曼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这纸上记的,都是张世祺这些年偷盗和下墓得到的宝贝。此人求财十分胆大,拿到值钱物件之后便迅速转手卖掉,从不囤积居奇,等待来日出得起更高价钱的买家出现。”
林崖咂舌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他总觉着哪里有些奇怪,又拿起纸回看了一遍纸上记载的各式珍宝,不无遗憾地叹惋道,“张世祺有本事,有胆子,只可惜不够识货,只盯着金的银的,又重又难多拿,不及画册书卷轻便易得。不然,估计他早已赚得现在的十倍不止。”
林崖说着,对上许彦循循善诱的眼神,像是在等待他接下去要说的内容。林崖被这份突然的期待惊到了,一时忘记了自己原本接下去说什么。林崖说话的声音轻下去、轻下去,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顺带着语调也一路走高。他用高于寻常的洪亮声音难以置信地说,“许通议,你的意思是,《兰亭集序》真不在张世祺的手里?”对于一个向来只打金银玉器主意、大字不识几个的盗匪而言,就算他真的潜入昭陵,见到了名震天下的《兰亭集序》真迹,也是无法从几个遒劲大字中感受到它的连城价值的。因此,即便张世祺真的从昭陵盗走了什么宝物,也不会是一卷书法。
林崖被自己的推断惊住了,他们轻车简从南下以来,一直都在寻找张世祺的踪迹,奈何张世祺熟悉各地山路水路,刚得到他在某地出现的消息赶去抓捕,他又已经逃窜到了别处,几次眼看就要抓到他了,结果都功亏一篑,让他侥幸逃脱。如今好不容易在萍水县把他给抓住,他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那这几月来的辛苦,岂不都付诸流水。
“结合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兰亭集序》或许真的不在张世祺手中。”也许是心中有过预想,许彦表现的比林崖平静许多,他起身给林崖倒了一杯茶,平复他激荡的心情。林崖虽是武将出身,但也是个养尊处优的武将,他想起南下以来腿上被蚊虫叮咬的包、不和他口味的驿站饭菜、地方上不服他管教的兵痞,不觉气不打一处来。
“或许。”许彦见林崖听到自己的回答后,脸色愈发灰白了两分,赶忙找补道。不过这个回答并没有安抚道林崖沮丧的情绪,于他而言,听到耳中只觉得这或许二字就是在肯定《兰亭集序》真迹不在张世祺手中。
武人分两种,一种是遇事冲动无法冷静的人,一种是遇事冲动过后能够冷静下来的人。冲动使他们能够拔剑而战,冷静使他们能够收剑求和。幸运的是,林崖属于后者,冷静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许彦的破绽,试探地问道:“许通议,你是什么时候觉得《兰亭集序》不在张世祺手里的?”
许彦利落地打开扇子,遮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狐狸般狡黠的双眼,有意避开林崖质问的目光,躲闪着望向一直默默无言的李牧座位边上投射下的光影。他早知林崖不是寻常五大三粗的军士,相反,林崖胆大心细,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自己既然早就在暗中调查了张世祺,那应该早已从他历年来偷盗的物品清单中猜到他不会从昭陵带出《兰亭集序》。许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情知瞒不了林崖,但又不能据实相告,和盘托出,只能半推半就地说:“有段时间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周折抓住张世祺?”林崖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许彦闪避着,不肯正面回答林崖的问题。
林崖不依不饶,执着地追问道:“那就长话短说。”
许彦知道一旦被林崖纠缠上,不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是不会罢休的。许彦求助似的望向一直静默无声的李牧,只见李牧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右手支着几案撑住脑袋,一副进入梦乡的恬淡模样。李牧是指望不上了,许彦在心中狠狠地长叹一声,强作平静地回答林崖:“林将军,张世祺是我们追查《兰亭集序》下落的唯一一条线索,如今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许彦的这个回答乍听起来有些无赖,但是仔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对于奉命南下的三人而言,无论张世祺是否盗得《兰亭集序》真迹,他都是唯一的证人。林崖转念一想,当今皇上在派他们南下的同时,派遣礼部官员前往昭陵查看太宗陵寝损毁情况,倘若《兰亭集序》果真没有被张世祺拿走,礼部的人也会有相应的奏报。
在林崖陷入苦思时,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许彦忐忑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生怕他再追问下去。幸而,一声脆响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声音来自于房内的第三个人——李牧,许彦和林崖自顾自在他房中交谈许久,却疏忽了他。李牧独自饮茶,独自发呆,独自无言,时间久了,竟然坐着在椅子上睡着了,无意间竟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在地。
林崖见状,连忙放下自己的心事,快步走到李牧座位前将碎片收拾了,以免李牧起身时踩到碎片伤了脚。许彦见李牧似梦非梦,知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走出房间叫楼下的侍婢上来服侍他歇息。楼下的婢子听到许彦传唤,忙碎步上楼,仔细地搀着李牧去卧间小憩。
许、林二人见李牧困乏,不便继续在房中逗留。林崖收拾好地上的残片,正要出门,瞥见李牧刚才坐过的位置上遗下了一卷册子,想来是李牧起身时不小心掉落的,顺手便将它摆在了桌上。许彦远远地站在门口,将林崖和侍婢在房内的举动尽收眼底,林崖的这个举动自然也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林崖没有注意到那本册子是什么,他却一眼发现了——正是此前他在萍水县县衙卷房拿来的户籍卷宗。许彦不动声色地收起自己对于那份卷宗的关心,与林崖一同走出了李牧的房间,轻声地掩上房门。
这时,林崖猝不及防地抓住许彦正在关门的手,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微小而清楚地问:“话说,张世祺真的没拿昭陵里的宝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