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里的荔枝没了近半,许彦拿干净的手巾擦了手,换了个位置,懒散地倚靠在座位上。聂有明见许彦吃得差不多了,才接着说:“许通议,刚才仿佛见萧萧从楼上下来,这孩子说话直脾气犟,不知道有没有哪儿冒犯到您。”
“没有冒犯。萧萧姑娘人可好了,功夫高胆子大,遇事冷静心思缜密,她只是性子冷,并不是脾气坏。”林崖荔枝吃到一半,顾不上咀嚼,忙开口为秦萧萧辩解,她是郑康心目中的萧萧老大,好兄弟的老大就是他林崖的老大。
话头屡次三番被林崖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地打断,这让有备而来的聂有明不禁有些着恼,虚浮的笑容僵在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当着李牧和许彦的面,聂有明自知不能对林崖发火,他只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寻找新的话题和许彦搭话。
林崖没再搭话,专心吃他的荔枝。李牧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装着心无旁骛地看缸中的小鱼游到水面上方微微抿一抿鱼食,没过一会儿又自动沉下去,循环往复。许彦耐着性子听聂有明把闲话讲过三茬,终于绕回到他最初的目的:“萧萧这孩子,真是可怜。从小没有父亲在身边,如今母亲也不在了。往后她一个人,过得更艰难了。”
林崖刚想插话,反驳说以秦萧萧的本事,一个人到哪儿都能过得很好。李牧在聂有明视野不及之处迅速给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林崖乖觉地闭上嘴,再次将手伸向已经只剩浅浅一层的荔枝,用鲜美的荔枝堵上自己不分场合爱接话的嘴。
“是啊,陆娘子突然离世,秦姑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她前些日子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今旧伤未愈,再添心伤,实在令人叹惋。之前她独自抓回张世祺,擒获徐二狗、勇斗山中孤狼,桩桩件件都令人印象深刻。今日我和殿下见她来了县衙,便叫她上来安抚了她一番。”许彦说道。
“原来如此,您和王爷为萧萧费心了。”聂有明客气地说,话锋一转,他凑近许彦身侧,小声地探问:“许通议,您不觉得陆娘子的死有些蹊跷吗?”
从聂有明敲门的一瞬间,许彦就怀疑他所来目的不纯。如今听他这么说,许彦对他的怀疑,才完全落到了实处。许彦按捺住情绪,顺着聂有明的话头铺陈:“蹊跷,什么蹊跷?我听林将军说,陆娘子曾经几次独自在家焚稿,一次火星溅到外头不慎引发过一场小火,幸得周围邻居及时发现将火扑灭,才没有酿成大祸。这次出事,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吧,只是当时没有及时发现灭火,酿成惨剧。”
聂有明带着神秘的诡笑摇了摇头,许彦忙别开头避开他的正脸,只听见他说:“许通议,你可知陆娘子生前烧的字稿里最常写的是哪句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听到这句诗,一门心思扎在吃上的林崖忽地被噎到了,这句诗,他在从美人地接李牧和许彦回县衙的马车上听到过。当时他听过也就忘了,此时再听得此句,他忽然记起这句诗出自哪儿了——出自秦悼最著名的诗作《遣悲怀》。
像是听到了林崖心中所想,聂有明说道:“这句诗是秦尚书写给故去多年的妻子陆氏的,而这位陆娘子,就是当朝吏部尚书秦悼的原配夫人。”
许彦从聂有明眼中看到自己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自己对于陆婉真实身份的惊慌,他脸上的错愕表情显然是聂有明乐于见到的,他兴奋地说下去:“陆娘子身故之后,下官整理她的户籍资料,才发现卷宗所载存在不实之处。仔细查证,才发现她与秦尚书的关系。”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厚实的册子来,交与许彦,说道,“这是下官查到的秦悼抛妻弃女另娶他人的铁证,还请许通议代为呈递陛下,万不能让此等凉薄之人总揽相权,统领百官。”
“短短几日,聂县丞凭着一份不实的户籍记录就能发现秦尚书努力隐藏了整整十年的真相,实在是令人佩服。”许彦一面说着,一面打开聂有明递过来的册子。果然,聂有明已经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有了这个,秦悼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抵赖自己抛弃陆婉另娶他人的事实。
“只是。”许彦掂量了下手中这沓册子的厚度,故作犯难状道,“岭南到长安山水迢迢,千里之遥,这份册子送达长安时,也许秦尚书已经成为当朝宰执了。”
起先听到许彦的话,聂有明还担心事情又有什么新的变故,听明白许彦是在担忧这点,他彻底放下心来,保证说:“许通议放心,各驿站中信使和良马早已准备就绪,必不会耽误正事。”
许彦配合地点点头,心里却腹诽道,原来你们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借我的手将消息送至长安。
一条鱼忽地从水中蹦起来,翻到鱼缸外头。它在空中不过享受了片刻的自由,之后迎接它的就是在地上挣扎的命运。一心等着许彦回话的聂有明被这条突然出现的鱼儿狠狠吓了一跳,不觉将目光转到一直在侍弄这缸鱼儿的李牧身上。
李牧仿佛没有察觉到聂有明的失态和审视,着急地用双手将那条鱼从地上捧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水面上,看着它重新游回水中,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冲着面前打量他的聂有明露出全无戒心的笑容来。
在一旁警惕地戒备着聂有明的许彦及时打断道:“聂县丞,你让我上奏的东西我收下了,只是我还要亲自代王爷写一份折子说明我们是如何意外得知此事的。写完之后,我会立马派人送往长安的。”
“如此,有劳许通议了。”大事已了,聂有明向屋内诸人拱手告辞,走到门边,听到身后许彦问道:“聂县丞在萍水县为官有十年了吧,以你的能力,一直蜗居于此,委实屈才了。”
聂有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下官出身贫寒,曾经屡试不第,生活潦倒,尝尽世态炎凉。幸得一位江湖游医资助,让我得以再次上京赶考,终得名次。后来我仕途失意,又是他向相熟的节度使举荐,为我谋得一官半职。庙堂之高有庙堂之高的风雨,乡野之远有乡野之远的霜雪,不才只知士为知己者死,谈不上屈才。”
说完,聂有明恰逢其时地掩上房门,离开了这间屋子,将一地的风霜雨雪全部留在了屋里,留给了屋内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