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达了“所有原基人聚集的地点”,那里完全不是你预料的模样。意外之一,这儿没人。意外之二,这里不是一个社群。
这儿没有真正社群必需的各种要素。你们接近时,道路越来越宽,渐渐跟周围的地面融为一片,最终完全消失在临近小镇中心的地方。很多社群都这么干,除掉去路,以鼓励旅行者停下来进行贸易,但这类社群通常都有某个贸易场所,但在这儿,你没看到任何地方像是店面、市场,甚至旅店。更糟的是,这儿还没有围墙。没有石料堆,没有铁丝网围栏,甚至没有些削尖的木棍插到地上环绕城镇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将这个社群跟周围的区域分隔开来,外围偏又有树林和散乱的灌木丛,特别适合攻击部队藏身。
但这座小镇除了看似废弃,并且没有围墙之外,还有其他怪异之处。而且很多,你和其他人环顾周围时渐渐察觉。异状之一,这里没有足够的农田。从镇子的规模看,这儿应该住了几百人,农田规模理应更多,而不是只有你们进城途中发现的、仅有的那片(如今被收获一空,仅剩秸秆的)乔亚田。也应该有更大面积的草场,而不只是市镇中心枯死的那片绿地。你也没看到粮仓,不管是高出地面的,还是其他建制的。好吧,也许那个是隐藏的,很多社群都隐藏粮仓。但随后你又发现,所有建筑的风格非常杂乱多样:这座房子又高又窄,像城市风格,另一座却宽而且平,像是从更温暖区域搬来,另一座看上去是泥顶圆屋,一半埋于地下,像你在特雷诺的家。多数社群都会选择单一建筑风格,一以贯之:这种一致性可以传达明确的视觉信号。警告潜在的攻击者,表明社群成员同心协力,能够团结起来抵御外敌。而这个社群的外观传达的信息却是……混乱。也许是随意。你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这让你很紧张,甚至超过了面对满城怀有敌意的居民。
你和其他人小心行进,慢慢走过小镇空无一人的街道。甚至连汤基都不再故作潇洒。手里握着两把玻钢短刀,黑色刀刃寒光闪耀;你不知道她一直把这东西藏在哪儿,尽管她那条肥大的裙子感觉可以埋伏一支军队。霍亚看似平静,但谁又能看出霍亚的真实感觉呢?他把那只克库萨变成雕像时,表情也蛮平静的。
你没有拔刀。如果这地方真有很多基贼,再假如他们不欢迎你们来,那么世上只有一种武器能救你们。
“你确定就是这地方吗?”你问霍亚。
霍亚郑重点头。这意味着此处真的有很多人;他们只是藏了起来。但为什么?周围落灰这么严重,他们又怎么可能预知你们到来?
“肯定离开了没多久。”汤基咕哝说。她在盯着一座房子前面死气沉沉的菜园。它被旅行者或前居民采摘过,干枯枝条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摘光了。“这些房子看上去维护良好。而且那片菜园,看起来直到几个月之前都是生机勃勃的。”
你一时有点儿吃惊,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路上赶了两个月之久。小仔之后两个月。如果从落灰开始算,时间稍短一点儿。
然后,你迅速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眼前。因为在你们三个人呆立小镇中心一小段时间,混乱又茫然之后,附近一座建筑的前门打开,三个女人站到了门廊下。
你第一个注意到的人手里拿了一把十字弩。有一分钟,你只注意到她,跟你在特雷诺的最后那天一样,但你没有马上把她冻死了事,因为那把弩没有瞄准你。她只是让弩弓靠在一侧胳膊上,尽管她脸上有一份警告,表明她不会害怕动用武器,你同时也感觉到她不会无端启衅。她的皮肤几乎跟霍亚一样苍白,好在她的头发只是黄色,眼睛也是常见的、和善的棕色。她身材矮小,骨架偏窄,瘦削无肉,臀部窄小,普通的赤道人看到,很可能会嘲笑她血统不好。一个南极人,很可能来自特别贫穷的社群,孩子们营养不良的那种。她也算是离家千万里了。
下一个吸引你眼球的人几乎完全跟她相反,很可能是你见过最有威慑力的女人。这跟她的长相倒是没多少关系,还是标准的桑泽型:意料之中蓬松的铅灰色头发,常见的深棕色皮肤,标准的身高和一目了然的强健体魄。但她的眼睛黑得惊人——惊人,并不是因为黑眼睛特别稀少,而是因为她用了烟熏式的黑色眼影和深色眼线膏,来进一步强化冲击力。世界都要毁灭了,她却要化妆。你不知道是应该被这种做法震慑,还是感到不快。
而且她把那双黑妆的眼睛当作武器一样使用,先是逐个跟你们一行人对视片刻,然后才去打量你们的随身物品和装扮。她没有达到桑泽人理想的女性身高(比你还要矮一点儿),但她穿了一件厚厚的棕色长款皮衣,一直垂到脚踝。这件衣服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小型的、时尚的熊。不过她脸上带有某种特质,让你心生恐惧。你不确定那是什么。她在笑,露出所有牙齿;她的视线沉稳,既不热情,也无忐忑。这是你最终能辨认出的那种沉稳,因为之前见过几个类似的人:自信。那种绝对的、无保留地接纳自我的态度,在哑炮中间比较常见,但你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
因为她当然也是个基贼。你能隐知自己的同类。而且她也能认出你。
“好啦。”那女人两手叉腰说,“你们一行几个人,三个吗?我猜你们并不想被分散开来。”
你算是在瞪她,一两次呼吸的时间。“你好。”你最后说,“呃。”
“依卡。”她说。你意识到这是一个名字。然后她补充说:“凯斯特瑞玛的基贼依卡。欢迎。你怎么称呼?”
你禁不住惊问:“基贼?”你时常用到这个词,但这样听到,作为一个职阶名称,更凸显了它的粗俗。称自己为基贼,大致相当于在说我是一坨屎。这是打脸啊。等于在声称——声称什么,你说不清。
“那个啊,并不是常见的七职阶之一。”汤基说。她的声音略带讽刺;你觉得,她应该是故作轻松,来掩饰自己的紧张。“甚至也不是接受程度略差的五职阶之一。”
“我们就当这是个新的喽。”依卡的视线轮流扫过你们三人,品评你们,然后又对你说,“这么说来,你的朋友们清楚你是什么人。”
你一愣,看看汤基。她在盯着依卡,就像霍亚没藏在你身后时她盯着霍亚的眼神一样——就好像依卡也是个诱人的新谜题,也许可以采集个血样什么的。汤基跟你对视了一下,眼睛里丝毫没有惊讶或恐惧,这让你意识到依卡说的没错;她可能在一段时间之前就想到了。
“基贼成了职阶名称。”汤基若有所思,眼光又集中在依卡身上,“这件事有太多推论了。还有凯斯特瑞玛,这个名称也不在皇家登记中心的南中纬地区社群名册里。尽管我承认,或许仅仅是我忘掉了这个名字。毕竟有好几百个社群。不过,我觉得自己没记错。我记性特别好。这是个新社群吗?”
依卡侧头,部分是承认,部分是在讽刺汤基的好奇心:“实际上,这个版本的凯斯特瑞玛已经存在了大约五十年。官方角度看,它根本就不算是社群——只是个旅途中的歇脚点,坐落在尤迈尼斯-麦赛米拉,以及尤迈尼斯-科特克尔大道旁。我们的生意比别处好,只因为这个地区有矿藏。”
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盯着霍亚,有一会儿,表情变得更紧张一些。你也看看霍亚,有些纳闷儿,因为,他的样子的确有点儿古怪,但你并不觉得他刚才做过能让陌生人紧张的事。这时你才终于注意到,霍亚变得极其安静,他的小脸上也不是平日的欢快表情,而是变得紧张、愤怒,甚至有几分狂野。他在瞪着依卡,简直像是要杀了她。
不对。不是依卡。你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依卡帮里的第三个成员,直到现在,她都稍稍落后于两名同伴一点点。你一直没怎么留意她,因为依卡太吸引眼球了。这是个高而且苗条的女人——然后你定住,皱起眉头,因为你突然对自己刚才的判断没了信心。女性那部分,没有疑问。她的头发是南极式的长直型,颜色深红,长而且耐看,衬托着线条温婉的五官。显然她愿意被当作女性看待,尽管她只穿了一件长而肥大的无袖衫,在寒意渐浓的当前,显然太薄了。
但她的皮肤。你在紧盯着看。这很无礼,不是初次见面应有的行为,你却忍不住。她的皮肤,不是普通的平滑而已,那皮肤简直……熠熠生光,差不多吧。几乎像是打磨过的。她要么就是天生一副绝美的五官,是你从未见过的那种,要么……要么那就不是人类皮肤。
红头发女人微笑,而她牙齿的样子确认了你的怀疑,让你的战栗延伸到骨节里。
霍亚像只猫一样地嘶吼,回应那微笑。而在他这样做的同时,你终于第一次清晰看到他的牙齿。毕竟,他从来不在你面前吃东西。他笑的时候也从来不露出牙齿。那女人的牙齿透明,而男孩的牙齿是有色的,白瓷色,像某种伪装,但形状跟红发女子的牙齿一样——不是方形,而是多棱状,像钻石。
“邪恶的大地啊。”汤基咕哝说。你觉得,她也说出了你的心声。
依卡严厉地瞪了她的同伴一眼:“不要。”
红发女人的眼睛转向依卡。身体其他部位丝毫没动,她身体整个还是稳若磐石,像一尊雕像那样安静。“这件事可以做成,并不会伤到你和你的同伴。”她的嘴巴也没有动。那声音听起来莫名空洞,从她胸腔内部的某处回响出来。
“我并不需要‘做成’任何事。”依卡再次两手叉腰,“这是我的地盘,你也答应过遵守我的规矩。退下。”
那金发女人微微移动。她并没有举起十字弩,但你觉得,如果有命令下达,她很快就能发射。且不管这东西能有什么用。红发女人有一会儿静立不动,然后她闭上嘴巴,掩藏起那些可怕的钻石形牙齿。在她这样做的同时,你马上意识到几件事。首先是这之前,她并不是在微笑。只是表示威胁,就像克库萨嘴唇后裂露出尖牙一样。第二是当她闭上嘴巴,换上一副平静表情之后,她的样子就没有那么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