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为自己辩解,如今,一切的辩解都是徒劳。毕竟,事实的苦果已经酿成了,除了硬着头皮吞咽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她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只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达成那个小小的心愿。
她不希望朱祁钰死,不希望天下大乱,内疚一世是个如此沉重的枷锁,这样的惩罚,她受不起。毕竟,他是她篡改天命,泄露天机之下的无辜牺牲品,若是计较起来,根本就是她引他走上了死路。同样的,她也不希望七哥死,他是她年少倾心,相濡以沫的良人,若他真的是七煞,真的是朱祁钰命中的克星,那么,即便是倾尽所有,她也要阻止七煞与紫微的争斗。
记忆中的每一幅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是针一样,刺得素衣心坎一阵一阵的剧痛。尔后,所有的回忆都变成一片白茫茫的盲点,那些音容笑貌全都无形地蒸发了,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有天谴,但是,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没死,她就不会让任何人比她先死!在心里咀嚼着方才风湛雨所说的每一个字,她满心难言的苦涩与疼痛,想纵声狂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想要放声痛哭,却只觉眼眶干涩疼痛,哭与笑的尴尬间,几乎掩藏不住那刻意铸建起来的冷漠。
岂止是痛?
那种剜心噬骨的感觉只怕是终其一生也不要再尝试第二次了!
七哥呵,你错了,我对你的情并非不够刻骨铭心,而是太过刻骨铭心,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宿命毁掉你,毁掉天下!
天下不能大乱,你,也不能死!
我也绝不会任由你死!
凤莫归看着已走远的风湛雨,又看了看满脸凄楚却还强装作无事的素衣,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寒霜渐那世故而内敛的眼眸上,仍是缓缓勾起唇角,笑意不减,狂妄不改,说不出是刻意挑衅,还是无意为之。
“这下,你该是满意了罢?”她轻轻摇头,那语调像感慨,像喟叹,却没有惊异的成分,似乎眼前的一切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寒霜渐眼一横,黑眸闪烁,平静的言辞之下悄悄蓄积着幕天席地的风暴:“我满意什么?”硬生生的冰冷把从他唇里挤出的字眼也冻结成了一粒粒的冰珠子,仿似掷地有声。“凤莫归,要说什么就开门见山,别管和我拐弯抹角!”
他痛恨自己方才看见她时,竟然还会有一刹的失神。他不明白,她还是像当年那样,任由着那蓬松云雾般乌亮的发垂在肩的两侧,那黑亮的青丝怎么就好似直直垂进了他的心坎,浮动的水藻一般,搅得他心湖难以平静?甚至,就连呼唤她的名讳,也像是一种诱惑——
不!不行!
他的瞳孔不禁一缩,在心里告诫着自己,这世间,女子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已经在她的手中栽了一次,决不能再一次被她迷惑,更不能再一次被她蒙蔽!
“满意什么,你自己心里总该是有数的。”凤莫归也不直接回答,视线又转而回到素衣的身上,却见素衣还是那么愣愣地注视着风湛雨离去的方向,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逐渐涣散茫然的眼里有着再难抑制的虚弱。“这丫头怕是身子虚,不怎么撑得住了,你快带他回去吧。”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别有深意地冷觑着他。
尽管她依旧笑着,但那冷冽直视的眼眸却丝毫没有笑意,瞧得寒霜渐浑身不自在。上前一步扶住素衣的身子,他冷静地扣住她右手腕,循着她的脉线,凝神顷听她微弱的脉息。半晌,拢紧双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真是冤孽!你怎么就偏偏有了他的骨肉?”
即便今日她与风湛雨决裂,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仍旧可以将那割断的孽缘再一丝丝地续起,这样一来,无异于藕断丝还连,斩草未除根。
果真是孽缘啊!
素衣一句话也不说,垂下脸,疲惫地幽幽闭上眼眸。
她可以倔强地忍住眼泪,她可以强迫自己紧紧地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出伪装平静与冷漠无情……可是身体不会骗人,无论多么完美的欺人,可身体却诚实反应了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哀伤,无法自欺。
“当年五陵下……与君相携游……谈笑跋马水西头……小袖挽人留…… ”
凤莫归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嘴里既似是吟唱,又像是低诵,她转过身,闲庭信步地往前走,那曾经温柔缠绵的嗓音,如今已是冷淡漠然又平静,像带着一股看透世事炎凉的清冷调子,携着旁人听不懂的心酸和哀伤,伴随着呼啸的寒风四散飘零,不知是想唱给谁听。
那调子甫一入耳,剎那间,寒霜渐浑身一震,恍若电殛!
就是这曲子,当年,她也是这么一边唱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彼此宿命的交集。虽然永远无法忘记那伤心的痛悔时刻,可只要一忆及她抿着红唇慧黠浅笑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要伸手挽留她离去的脚步。
嘴唇动了又动,始终没有说出挽留的字句,手指颤了又颤,到底没有做出挽留的手势。
远处,宛如吟唱般的低喃仍旧继续着。
“楚云惊……陇水散……两漂流……如今憔悴……天涯何处可销忧……长揖飞鸿旧月……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
寒霜渐缓缓地、慢慢地合上双眸,耳边徘徊不去的是那句——
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
她可曾后悔过么?一定也有吧,否则,又怎会有这么一番感慨呢
霜未临,冬却近,难双雁,旅孤云,只可惜,曾经的相濡以沫已是形同陌路,如今各自飘零,即使旧月依然,也已没有机会再回到过去了。
毕竟是孽缘,一番起伏,终归平静,只余悔恨。
只能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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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虽然昏迷的素衣是被风湛雨给劫走的,但在场眼见此事的却只有殊颜一个人。那一日,朱祁钰一反常态,不仅没让御医过来切脉送药,就连自己也滞留在文渊阁,好像是有心避而不见。负责守卫“独倚殿”的大内侍卫虽然是郕王府里的旧人,也被他一并给调遣到别处去了。整个独倚殿完全无人把守,连宫娥内侍也不见半个。由此可知,风湛雨之所以敢大胆入宫劫人,根本就是在朱祁钰的默许和安排之下,否则,他纵使轻功再了得,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在大内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来无影去无踪。
据殊颜所说,风湛雨劫人之时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眼神凌厉得近乎噬血猛兽,一言不发地以一记毫不留情的手刀劈在她颈后,当场劈晕了全无防备的她。由于独倚殿里一整日没有人来过问,害她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才得以苏醒,全身骨头散架似的一直疼。直到掌灯时分后,朱祁钰才回到独倚殿,不过一日光景,他的脸色实在憔悴得吓人,眼眶里全是血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交代让她假扮素衣,换过了常服,便复又回文渊阁去了。
殊颜只道是“杭贵嫔”突然失踪,有可能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朱祁钰才会这样安排,以掩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