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与她之间,有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一辈子也计算不出的纠葛,而他与她,究竟是谁成就了谁,又是谁,一直在守护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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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久得睡了一个对时,也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几分噬骨的寒意,凉凉地沁在心间。床榻畔的琉璃盏中,红烛已几乎燃尽了,层层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的赤红,干涸在琉璃罩上。当烛终于燃尽,火焰颤巍巍地轻轻摇晃,尔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溶溶的月光透进来,清辉照影,水一般流淌着,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自以为是的盘踞着整个的空间,再没有任何的缝隙来搁置真实,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素衣依旧契合在他的怀里,呼吸均匀地沉沉睡着。她的右手一直握着那管碧玉的洞箫,自那日在弑血盟,凤莫归将这玉箫给了她,她便没有松过手。借着月光,那管玉箫绿得近乎透明,尾端系着朱缨银穗,状若凤尾,衬在她的手指间,显出一种莫名诡异。执起她握紧的右手,他想要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可她向来纤细的手指竟似痉挛一般,将玉箫攥得紧紧的,死也不肯松开分毫,唯有近乎诱哄地将那纤细的手凑到唇边亲吻着,用温柔一寸一寸地席卷她,才似乎让她渐渐地失去防备,最终松开了手指。
起身推开窗,窗外一片寂静,
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玉箫,晶莹翠绿,华光流溢,剔透的犹如是宿命,明明那么清晰,却只是无能为力。朱祁钰将玉箫凑到唇边,微微一抿,温柔的箫声淌泻而出,与拂面清风带来了睡莲恬淡的幽香交缠,沁人肺腑却不露声色,行云无定,直入魂梦中。那悠扬的箫声,在这静谧的夜之中,在他的唇边温柔极致地绽放出一朵无形的莲,影自娉婷水自清,在微波潋滟中,犹带着一种未谙世事的不染,如锦如衾,幽幽滑过心脾,像是寄予了一个遥远的期盼,也或许是一次涅磐的等待。
他吹的是《千叶莲》,五十年前,不语禅师坐化前留在黄山断龙石壁上的曲子,也是素衣心烦气躁之时,最常弹奏的那支曲子。
箫声如水,凝噎难平,悄怆幽邃的情致不断萦绕在心头,流连辗转,此刻,他的心也如箫声与夜色,尺水不波,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的一颦一笑占据,再觅不到一丝的缝隙。红尘万丈,弱水三千,有哪一个女子比得过她的清姿袅娜,比得过她的纤尘不染,比得过她妩媚嫣然的拈花一笑?她手中的那只花,不是小儿女的郎情妾意,不是女儿态的清泪,薄酒,而是江山社稷,是百姓安危,是那些即便男子宽厚的肩膀,也不一定有勇气能够担负的重任。
他于她,该说是心疼吧,那么深深的心疼,所以,舍不得她寂寞,舍不得她伤神,可以这样全无顾忌,舍命陪卿,无怨无悔。
一曲罢了,箫声留下近乎呜咽的余韵,他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头,却不经意地发现,素衣正倚在床头,明亮的眼中,一片深幽的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恁地震惊,不知道她是几时醒的,也不知道她这样倚着床头已经多久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相顾无言。
素衣看着手执玉箫站在窗前的朱祁钰,皎洁的月色流泻在他的身上,与浮光掠影中蒙上一层淡漠的银霜,彼此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他看起来却如此的不真切。
那一刻,心底的酸涩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了。她几乎就要以为站在眼前的他就是七哥了,她几乎就要以为方才流入耳际的是七哥的箫声了,即便身死,魂却不灭,用箫声代替手指,将她从这无边的黑暗中唤醒,她满怀着最后的一点期望醒过来,寄望着可以再看见他一眼,哪怕是最后的一眼,可是,她终究要面对失望或者绝望,终究不得不面对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
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七哥了。
七哥在她眼前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的骨灰会四散在风中,洋洋洒洒,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看着她,亲吻她,拥抱她。他说过,他会留下来陪她,即使人不能留下,魂魄也一定会留下。
真的吗?
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寄望,他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只是看不到他而已?
默默地下了床,她并不穿鞋,光脚踩在那软软的簇花细毯上,一身素白的衣裙,像个落魄的游魂,脚步虚软,每一个轻微的踉跄,都似乎会摔倒。
朱祁钰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羸弱的身子。不过短短的几步,她的身上已全是冷汗,湿了后背,凉得令人心寒。“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告诉我,我遂你心愿。”抱着她,这是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也是现在,他唯一能对她说的话。他声音嘶哑低沉,那里面蓄积了太多的惶惶不安,太多的恐惧担忧,把心也侵蚀得空洞了,如今,他的素衣呵,他知道她此刻的黯然心伤,他宁愿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哀天抢地悲恸,也强过现在,像一缕茫然无措的游魂。
素衣并不说话,就这样任由他紧抱,感觉他颤抖的身躯,热烫的呼吸,还有那颗惶然的心,无神的眼直直望向琴案。
琴案上,放着那架情人所赠的琴——长相思!
朱祁钰抱了她过去,看她的手指极缓地搁置在弦上,纤指拂动着“长相思”那冰蚕弦,极凄婉的琴声响起,颤人心魄。
她弹的是《凤求凰》,就是出宫见姑姑的那一夜,七哥在晴眉馆中不肯应和高三姑娘琴声的那支箫曲。本该是凤与凰共效于飞的和鸣,可而今,凤已逝,只留下孤凰哀鸣的凄怆,似乎要将悲凉的心境全都宣泄出来。
那一刻,七哥一定是希望她能应了他箫声,也应了他天涯浪迹拂袖归尘的夙愿,可是她却辜负了他,她任性地不肯和他的箫,不肯答应他的要求。
而现在,她应了琴声,一切却已经太迟太迟了。
花红叶堕,无穷碧落。冷箫横卧为谁歌,只影难依如许错,绝尘过。
垣残壁破,夜色连波。戚戚孤凰独落魄,白首未至泪婆娑,空蹉跎。
这“长相思”是七哥送给她的,长相思呀长相思,这名字为何就取得这么贴切?莫非真的要永相离,才能成就这长久相思之名?
指下突兀地一紧,那极韧的冰蚕弦竟然一一断裂!戛然而止的怪异声响中,断掉的弦弹起来,割伤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滴淌在桐木板面上,像是一滴泪,无声无息揉进了心坎。她就这么缄默地看着,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也不觉得疼,没了那意象中的归宿,她的心就这样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琴弦断了么,那也正好呵。
弦断知音绝,此生,她再也不必弹琴了。
朱祁钰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断裂的弦,看着她淌血的手指,看着她无神的呆滞,除了紧紧抱住她,还能怎样。疼惜地执过她的手,他轻轻吸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