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想到这一步,完全是彻底进入了“酣畅”向“酩酊”过渡的阶段,所以连同情秦始皇的假设都开始说了。
当然,他作为汉朝皇帝,肯定不是出于希望秦始皇的天下一直下去,他只是忍不住做一个“正统性足够的君主,该如何建立一套世世代代安抚武臣的制度”的思想实验,以为自己借鉴所用。
这种思想实验,他也只敢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问,否则太有损皇帝的形象。
面对刘备执着求知求安慰的状态,李素决定给个高屋建瓴的回答,让他放弃幻想,同时结束今天的讨论。
李素:“陛下,诸侯国君背信弃义、出尔反尔、鸟尽弓藏,与皇帝做上述三类同样的事情,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诸侯国君并非天下共主,有无道者,还有天下他国共诛之,吊民伐罪。
所以哪个国君做得不地道,自有外部势力惩罚他,国民也不用担心天道正义得不到伸张,不会把自己代入受害者,只会觉得那个君必然被百姓所弃、国力日衰、最后为其他诸侯所灭。
所以从这个角度,皇帝背信弃义的伤害要大得多,士庶百姓都会发现其上再无制衡竞争之人去惩戒这种背信弃义。而秦始皇不可能久有天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跟他看不透这一点有莫大的关系,这种假设一开始就不成立。”
第855章为什么只有“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后面就没了
刘备作为一个汉朝皇帝,为了设计一套“正统性足够的君主,与武将互相保持信任制衡”的环境,连秦始皇都拿出来做思想实验了,可见他确实是非常急切想要个一劳永逸的答案。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刘备自己心里其实是有倾向性答案的,那就是觉得“秦始皇似乎希望也不大”。
因为在秦之前,虽然没有皇帝,却有那么多诸侯国王,王背信弃义的历史太多了,武将不可能不担心的。
而李素回答之后,给的答案也是跟刘备预期相似:秦始皇也不行。
但是,李素给出的理由,却跟刘备一开始预想的不一样,这又给了刘备一些希望,和一些启发。
只要不是他内心预期那种失败的理由,而是别的理由,那咱就学习,就改嘛!
秦始皇和高祖没做到的,咱多施仁政,把短板补上,不就好了?
因为历史刻痕而导致君臣无法互信,那是无解的。
因为历史没法改变,发生过的劣迹就是发生了,你堵不住学过史的人脑子往那个方向联想。哪怕不是当朝皇帝做过的坏事,而是前朝皇帝做的,只要有,后人就会借鉴,形成猜疑链。
但其他原因导致的君臣无法互信,或者说帝国崩溃,那是可以吸取前人经验教训的嘛。
刘备酒意都微醒了一些,正襟危坐,揖手正色请教:
“贤弟快说说,秦始皇背信与春秋战国那些诸侯王背信,其对后世君臣互信的长远影响,究竟有多大不同?贤弟可是要重新论证一遍秦亡的教训么?”
李素摇摇头:“秦亡的教训理由太多了,不可一概而论,前人分析了三百余年,太史公在《秦始皇本纪》末尾的‘太史公言’部分,全篇引用贾谊《过秦论》。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些评论虽是老生常谈,却也至今有效。其后大儒的分析,也多有可圈可点。
陛下非要臣说,以臣之智数,只能说清其中一点,那就是秦之失信的影响——臣详述之前,请陛下先思考一个问题。
秦灭六国后,那六国之中,哪些是秦如果改行仁政、不用民过重,百姓就相对有可能归附的、渐渐承认秦对其的统治合法性。而又有哪些国家,是相对誓死不从的,哪怕秦不虐民、横征暴敛,他们依然想要灭秦?”
这个问题,刘备如今的读史水平,想都不用想:“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显然是楚人了。陈涉首义,就是楚人,怀王之约也是楚王所定,项羽和高祖,都是楚人。”
李素进一步诱导:“除楚之外,再选一个呢?”
这次刘备想了想,用讨论的语气自言自语:“韩灭国最早,被秦同化也最久。秦末大乱之初,陈涉一系也没有人重建韩国,还是后来项梁才让张良辅韩成复韩,这应该是最懒得反抗的了。
其余赵、魏、燕都是陈涉时就被陈涉部将复国,反抗性应该高于韩一些。而齐人是杀了陈涉派去的将领,自立复国,不愿受制于楚,坚持自发抗秦,反抗性应该更高一些。
后来项羽建立霸政,诸国皆服,唯齐不服,牵制项羽兵力多年。高祖践祚后,天下皆归汉,唯齐还有田横五百士,宁死不辱。
由此观之,誓死不降秦者,以楚为最烈,齐次之,赵魏韩燕皆碌碌——嗯,魏韩燕遇秦师平叛皆不堪一击,反而复降者众多,赵好歹还巨鹿死战了,那就赵排第三,略高于剩余三国。不过这个结论,对贤弟要说明的道理,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素很满意刘备的自学结果,循循善诱地解答:“陛下能看出这里面的差别,着实眼界不凡,臣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秦不管统一后行不行仁政,最多只是改变韩魏燕三国百姓的抵抗态度,如果秦始皇温和一些,这三地的百姓是可以渐渐软化承认秦的统治合法性或者说正统性的。
而赵就难办一些,楚齐更难办,这些根子,已经不是秦统一后是否仁政的问题了,而是在统一过程中,秦使用的那些卑鄙手段埋下的恶果。而具体的手段,其实前面已经说过,一言以蔽之,就是‘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