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曹操这个想法毕竟是刚刚拍脑门想出来的,多多少少有点病笃乱投医,很多细节并没有想明白,贸然执行也会激起很多乱子。
对此,他身边的主要内政幕僚,也都一个个跳出来反对,或者至少是劝说曹操要注意尺度,不能胡作非为。
如今曹操身边的三大主要谋士,郭嘉是只问军事和外交策略的,不会涉及民政人事,加上郭嘉一直在郾城前线,也就没有参与讨论。
剩下的两大谋士,荀彧就是专注内政,不过偏人事为主、民政为辅。而且随着曹操成为丞相、控制了朝廷,他手下的文官总算是得到了一波普涨,荀彧也升为尚书令。
程昱是军事谋略和内政兼顾,毕竟程昱当年给曹操筹措过人脯军粮,可见程昱对后勤征调和战争潜力挖掘很有心得。
曹操挟持朝廷之后,程昱进为九卿,官居卫尉。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鄄城的丞相幕府之内,曹操还在讨论新的整顿经济教令,就被荀彧和程昱联袂前来劝阻。
荀彧开门见山,指出曹操操作的失误:
“丞相!听说您下令严查工商豪强勾结刘备、卖地潜逃,凡遇此状者皆抄家征地。属下以为此举极为不妥!只会引发人心惶惶,将来更难抵挡刘备入寇!
卖田卖地之便,起自商鞅‘废井田、开阡陌,民得买卖’,至今七百余年矣。民得卖买,长远来看百姓才会自愿开拓垦荒、繁衍扩张,于国有利。
若强令百姓不得买卖,岂不是倒退到了王莽复古时‘改天下田为王田,皆不得买卖’?王莽是何下场,丞相不可不查啊!”
荀彧言辞恳切激烈,连一旁同来劝谏、但相对变通的程昱,听了都有些害怕,唯恐曹操大怒。
他连忙帮着居中解释:“丞相切勿动怒!文若也是为了长远计。文若,你刚才这番话过了!怎能以王莽之法比拟丞相!
王莽行王田,那是把天下土地都收归国有,田过九百亩而丁不满八口者、朝廷会征收余田分于平民。
丞相今日之法,只是禁止田地买卖,如果不卖,也不犯别的禁忌,那田再多也始终是原有人家的,并不转移为国有。
况《汉书》有云:‘至秦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可见商鞅之法的弊端也是古人早已知之,便是每到末世,贫者无立锥之地。如今正当兴其利而避其弊。”
程昱一段话,先是让曹操息怒,中间半段是转而跟荀彧辩论,最后又转回曹操:“不过,还请丞相看在文若出于公心,听完他后续剖析之论。”
第893章田种不炒
接受近代历史教育的人,对于土地兼并这个问题,总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觉得这方面的政策设计、如何防范土地兼并,肯定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越来越先进。
后面的朝代吸取了前面朝代的灭亡教训,总该越来越善于避开坑、抉择越来越聪明吧?
但事实上,这种想法多半是近代历史教育受到苏式史泰林五段论的影响,习惯了把人类社会统一看成“原始—奴隶—封建—资本—共产”线性进化的结果。
而华夏历史的现实特点,是帝国时代特别漫长(我也不说“封建”时代了),那么多朝代的教训堆积下来,皇帝们把几乎所有对抗土地兼并的尝试都做过了,发现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管怎么干最后都会导致土地兼并亡国。
所以华夏的帝国史,对土地政策的态度出现过多次尺蠖效应。
觉得前一个朝代土地政策左了,亡了,下一个朝代就往右缩一点,结果还是亡了。
再下一个朝代就继续吸取教训,重新回归左一点,然后二次亡国。再再下一个朝代重新右一点,然后三次亡国……
最后就是左左右右反复横跳,这一跳就跳了两千年,怎么跳都亡国。
站在汉末这个节骨眼上,前面可以借鉴的经验还不是很多,但至少也凑满第一波尺蠖伸缩所需的素材了。左右都横跳试过,告诉人左右都有可能亡。
曹操、荀彧、程昱这样的顶级政治家,当然也都熟知历史。
知道周因王田分封,百姓逃亡另外垦荒、动员效率不如承认私田。
也知道秦因用民过重、服役无度,天下苦秦久矣,揭竿而起。
西汉因末年土地兼并确实疯狂、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王莽因左,搞土地国有化,没搞成,依然引起绿林赤眉,完蛋了。
但东汉不敢搞土地国有化,还是被黄巾了。
正因为如此,荀彧以王莽的教训提醒曹操时,曹操并不认为“因为他要实行的新政策中,带有一定的王莽曾经用过的元素,就必然不好”。
曹操是把这个问题想得很清楚的,所以他语重心长地跟荀彧、程昱自诉其志:
“周和王莽亡了,秦自有一套亡法,先汉后汉又是另一种崩溃!走不走王莽路线的都亡了,又没见谁一直活下来。
所以祖宗不足法、史不足畏,要是历史上亡过的路都不能走,那就无路可走了!只能是拼拼凑凑,博采众长,扬长避短,拼接一套新方法,把前代亡国者最暴政的点改掉。
如仲德所言,孤如今只是禁止世家豪强买卖田地,又不是如王莽那般籍没入官,纵有反抗,也不会太过剧烈,完全是可以分化瓦解,争取大多数安分守己世家豪强的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