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第一次,有那么一部作品,各种任性恣意的加更日更,连载期间有好几次我都想说「我是不是疯?」,但后来想想,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有时不按牌理出牌,把牌局搞得一团乱,也不见得全然都是坏事。
老实说,《日月入怀》这部作品所涉及的议题若要认真谈论起来,真的满沉重的。我曾经说过,故事的灵感来自于修课期间的判决资料,以及我生活里所能见到的人事,而之所以会选择把灵感付诸于文字,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我总是在想,能不能有一天,我也能用我喜欢的方式去表达一件我认为值得探讨的法律议题?
一直以来,法律给人的印象似乎就是刚硬、死板、冷冰、不近人情,但透过这个故事,我希望能多少让看过的读者们了解,一个法律议题的背后,它所牵涉的往往不仅止于法律这一个层面,还有生活里的各个面向,而一个案件,对法律工作者而言,它也许就只是眾多案件里的其中之一,但对于案件当事人而言,那也许就是他的一生。
周奐的背景设定我想你我都不陌生,只是当「家暴」、「性侵」、「杀人」这些词汇变成新闻工作者赚取点阅流量的工具后,距离故事遥远的人往往麻痺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匆匆一瞥就过,却忘了那些文字背后所代表的是某一个人的亲身遭遇,以及他往后所将面临的困难。
一个人不只一个面向,看待一个人的角度当然也就不只一个,单从犯罪的角度来看,周奐确实杀了人,也确实应当接受司法的制裁,他的行为确实有罪,也确实背负了相应的惩罚。但若从他本身的角度出发,他又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家暴和贫困背景下的孩子,日日夜夜反覆见闻自己的父亲伤害自己的母亲,每当尝试要求救,就会被母亲阻止,只能日復一日地承受暴力与哀嚎,长年下来扭曲了价值观,最终为了保护母亲,他用了他所知道的方式,解决了暴力的源头。
单就行为而言,他是错的,但一个人做一件事是否能不去探究背后的原因就评论对错,答案其实谁都心里有数,这也是为什么在司法审理程序上,所有犯罪审酌的过程里,都必须要去各方考量各总因素,不仅仅是因为行为人不同、犯罪手法不同、犯罪结果不同,更是因为犯罪的背景不同。
这篇故事并没有想为杀人这件事开脱,也无意去讨论正当防卫的各种争议,而是想要传达一个案件背后有很多的成因,若是去脉络化地看待,故事往往会失真,而误解就是失真裂缝里的產物,那些一而再从周奐面前逃跑的人,象徵的其实就是远离故事也不愿深入瞭解故事的人,而那些愿意留下的人,不能说他们能完全谅解,但至少他们做到了了解,做到了不恣意评断。
周奐至今走来的每一步都是艰困的,无论是年少时、服刑时,还是出狱了以后,他没有一刻活得轻松。当文学把牢狱以外的境地都描绘成自由,他却在自由里遗失了自我价值,儘管他也明白过去的选择是莫可奈何,潜意识依旧受到社会普遍价值观的影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邪恶、是低劣、是黑暗的存在,所以当遇上了顾怀之这个各方面都与他不同的人,当发现她愿意留下时,他有了贪念。这份贪念或许是想拉人同归于尽,或许是想藉机爬出深渊,又或许只是踽踽独行了太久,需要一份陪伴。
此前的三十年,他孤自走过每一步路,一个人太久了。
无人理解的时光,太久了。
相较于周奐,顾怀之代表的则是另一种被綑绑的灵魂,她拥有良好的家室背景,人人称羡的社经地位,乍看之下就是旁人眼中的人生胜利组,但她一路走来也不见得轻松。束缚她的是道德礼教、是世俗对大家闺秀的期待、是父母望女成凤的企盼,在遇见周奐以前,她在「扮演」顾怀之,她同样失去自我。
我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相同的境遇,一生中我们总是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在家时是儿女也可能是父母、在学校时是学生、在另一半身边是他的伴侣、在职场上是别人的下属可能也是部分人的上司、在同学会上可能是某个人的死党也是另一个人的死敌,每一个角色社会都对它有既定的期许,做人儿女要孝顺、为人父母要慈爱、学生的本分是念书、职场上该有的尊重不能少,各种教条规矩洋洋洒洒罗列万千,我们谁都想做好,却没有一个人真的能把所有的事做好。但社会希望我们扮演的角色这么多,好像也让人理所当然地忘记,还有个角色叫作自己。
弄清楚「我是谁」这件事,是一生的课题。
对我而言,怀之其实就是每一个人的写照,她从压抑里逃脱,在脱轨后懊悔,然后在这预期之外的旅程里发现原来那就是她最舒适的模样,就像一开头所说的,偶而为之的不按牌理,会让习惯安于现状的人產生某种程度的焦虑与自我怀疑,但结果并不一定最坏。
比起过去强调各种事件情节的写法,这部故事反而用很多的日常在堆叠,目的也是想更贴近现实。一如故事里怀之后知后觉体悟到的,所有的日常对于周奐而言都是不切实际,是他过往里不曾体会过的一切。对周奐来说,我们习以为常的小事,于他而言都是奢侈,是他作梦都不敢想像的事。
至于性这件事,对怀之而言象徵了自我的追寻,对周奐而言则是慾望本能与过往梦魘的矛盾拉扯,童年时期的阴影将性与暴力连结,他不否认能从性爱的过程里获得生理上的愉悦,却无法拥有精神甚至是心灵上的满足,在最初,性这件事于他只是留下顾怀之的方式,因为只有满足她了,他才觉得自己被需要。周奐真正开始理解到性在两人之间还包含情感上的连结,中间歷经了怀之无数的努力,初次的远行和破除阴影的草莓糖葫芦则成了最重要的契机,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展现对伴侣的慾望,尝试去克服内心的恐惧和错想,要跨出那一步,对他而言真的不容易。
这边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满小的细节,就是最开头邵检与怀之订婚时的金戒指,与周奐最后求婚的戒指。前者戒围太小,隐喻家庭与世俗的束缚,怀之没说,象徵着她当时仍旧畏缩着不敢挣脱,且邵仕强也不是她真正嚮往偕老的对象;后者戒围太大,象徵怀之在周奐身边是自由的,而她说了,是因为给她戒指的这个男人是照亮她生命的光,是教会她勇敢的人,也是她的心之所向。
最后,连载的过程里有些读者问我,现实里真的有办法接受一个杀过人的人成为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吗?
我想了很久,反而想出了另一个问题:所谓的「接纳」、「接受」、「包容」,是不是其实往往已经带入了自己优越于对方的主观想像,而我们却不自知?
也许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碰上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但至少就我念的科系以及将来很可能要走的路、会过的生活而言,免不了会遇上,甚至某些时候,我可能是代表他们发言的人,我也许不一定认同他的想法,但对法律工作者而言,「换位思考」及「同理心」是必须磨练的课题,唯有站在他的立场、他的角度、他的思维,才有办法去代表他发言,而不是一味地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于对方身上,用自己的话去「取代」他的发言。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愿我们都能少些擅断、多些倾听,接受旁人的光,也成为他人的暖,若每个人都能散发一点光芒,世界就能徜徉于阳光普照之下。
最后还是老话一句,谢谢每个曾为这故事驻足的你们,我们下个故事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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