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皇后没有拒绝康乐王的求见——她也没这个权力阻止对方的脚步。
有人精心打理之下,甘泉宫内繁花绿植,纵然宫墙门扉挡不住药香浓郁,依然洋溢着一派鲜活生机,自是知晓对方已经没有能力下床榻见客,于是恒襄径直走入了寝殿内室。
温皇后已经被贴身侍女扶起来,只勉强披上了衣袍,还未来得及梳理,看到对方丝毫不知礼数地闯入,侍女们吃了一惊,紧接着心有愤慨又怕受灾,只能躬身低下头去,倒是温皇后扶着靠屏咳嗽,面色如常,示意侍女们退下。
不一会儿留在室内的只剩下恒襄、温皇后与她两个贴身侍女。
缠绵病榻二十余年的女人形容枯槁,瘦削至极,着实不能称是好看,但那双眼依旧明光灿灿,眉目间依然可见旧时倾倒帝王的明艳大气。
“不知康乐王来见,是何要事?”温皇后有气无力地说道,语速极慢,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道。
即使处境不堪,这番淡然从容不亢不卑气度也着实叫人赞叹。
恒襄打量完人,拱手先是一礼,语声威严沉稳,也无任何对阶下囚的轻蔑:“今日叨扰皇后,实非孤所愿,但孤有一事,心切之甚,务必求殿下解答。”
两个自少女时便随侍皇后的侍女,本眼观鼻鼻观心如背景般毫无存在感,听闻这一句心下漏跳一拍,也有不详的预感,什么事非得由皇后来解答——但温皇后无所动容,只是慢慢道了一个词
:“请讲。”
恒襄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敢问殿下,当年的嫡皇子是否真的已死?”
一语道出,若说是石破天惊之效亦不为过,这骇人的问题叫侍女们的身形俱是一怔,惊愕不已——那种诧异并非是真相被戳破一般的震惊,而是对于这个疑问竟然会如此荒谬的诧异——显然,连温皇后的贴身侍女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事实上任何会对此感到怀疑的人,都清楚这绝不可能,当年宫禁之中发生的一切早已尘埃落地、无可辩驳,毕竟只要人做过的事必然会留有痕迹,天衣无缝的手脚只存在于幻想,不可能那么多人都眼瞎,也不可能那样形形色色的人们都会默契地隐瞒同一个真相,板上钉钉的陈年旧事,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扯出来,怎么叫人感到荒谬?
所以这种时候,面情依然无所波澜的温皇后就显得格外怪异了。
她若是惊疑亦或是紧张反倒是正常的反应,但当这一切都不存在的时候便有问题了,她的情绪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摸不着边际,也无任何波澜,就好像他所说的,并不是她的孩子死活的问题,而是一句问候般简单寻常的事物。
紧盯着她的恒襄当然奇怪于她的态度,或许是靠得太近,那关注又太过紧切,所以恒襄并没有漏过她眸中一丝异样,那是仿佛黏稠的死水为风掠过一样的动静,极其微小,但他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它的存在。
——那是永夜出现希望、荒野走到尽头般,再善于掩饰的人都藏不住的惊人亮光。
温皇后身上一直有种执念,纵然缠绵病榻、数次濒死都要撑着一口气死死不愿咽下地挣扎着,也要继续活下去的执念。
她是在等待着什么?!
猛然间意识到这一点的恒襄心中一沉,心知当年景星殿中果然存在着某种猫腻!
但靠近于这么一个答案的他,还是出现了一向坚定的认知被动摇的恍惚与难以置信——难道皇子真的活着?
能让萧衡都栽进坑里送掉命的那一位,身份是真的?
纵是恒襄都是呼吸一滞,更加用力地盯紧了温皇后:“所以皇子被送出皇城——当年为成帝所杀的,并不是他?”
他的大脑嗡嗡直响:“皇子的后腰,确实有鸟形的胎记?!”
随即他看到温皇后笑了。
那样憔悴病态、枯瘦如柴的妇人慢慢露出了笑容,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本来眸中的神采顿时飘摇如风中的烛火,奄奄一息。
“真好啊……”她喃喃说道,忽然就倒了下去。
恒襄一惊,未等他开口,自然就有那两个侍女高声呼救,一个扶住皇后不停地呼唤,另一个连滚带爬跑向门口喊叫医师。
无数人冲进内室,甘泉宫顿时人仰马翻。
康乐王离开时眉宇紧皱,温皇后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也不敢再以任何话语刺激于她,他的脑中不断回顾着方才那个妇人所有的神态所有的话语,只觉得心脏仿佛坠着颗秤砣,沉重至极。
无论如何,必须探知殷氏女手上那个人究竟是否皇子!
他心中还有一种隐秘的忧心渐渐窜上来。
是否真应了诅咒,所以“乱世灾星”与“祸国妖孽”凑到了一起?
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会产生这种担忧,说明他在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