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虞礼要带千叶去看灯。
算是忙中偷闲、乱里取静的一点消遣,虞礼正因南边的战火烦得很,又自觉有些忽视妻子,于是在这样的佳节,会想到与她一同出去转转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若说晋宁的灯会,抚宜大街的灯才最是繁华鼎盛、奇巧大气,但千叶已经看过上元节的灯,惊叹过民间手艺的巧思,虞礼便想着携她去扶摇城看灯。
去年宴上毒酒一事过后,扶摇城已经极为凋敝,虞相很是发落并遣散了一批宫人,且相府有了一位女主人,政事在府内商议政务在府内批改得多,他自己在宫城中落脚得都少了,除了重兵把守扶摇城之外,倒也少往里面去。
以往还有些表面功夫,类似于年关与佳节之时,该在宫城彰显的大夏威风还是不少,但毒酒后果惨重,成帝又一直缠绵病榻,于是整个扶摇城都冷清凋敝极了。
虞礼有了这么个主意,便提前叫宫城中准备起来。
皇家的灯更重奢华富丽、精致典雅,既有宫灯独有的奢靡精美,又汇集民间诸多样式与技艺,众灯齐彩,气象万千,倒真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辉煌烂漫。
所以说巧合就是这么奇妙,千叶总会觉得天命在己——在如此多的佐证之下,也是有道理的一件事。
要不虞礼怎么就会在这种时候带千叶去看灯呢?
要不怎么他会选在扶摇城里叫她看灯呢?
中秋夜前一日,千叶半夜睡不着,起身打开了自己的珠宝匣子。
匣子里放的并不是珠宝,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把算筹,一副做工粗糙的银钗,一根七夕的木签子,几颗琉璃珠子,一只草编的螳螂……甚至还有个金子雕的蛐蛐笼子。
虞礼送过她很多东西,库房里对方的金银珠宝、珍稀异物对于他们来说都微不足道,所以得到这些只送进库房任她取用罢了,他从不会送她这些事物,能叫他装进匣子里捧过来的,都是一些趣味之物,偶尔倒也能搏得她一笑。
千叶将匣子捧起来,倒在软绵绵的榻褥上,玲玲当当铺了满床,她拣起一柄镶嵌着珠翠的匕首,像一个饰品而非实用之物——这也是虞礼送她的。
她拿着匕首在木榻一角坐下,端详了一会儿,垂眸一看,睡在榻脚下的阿蓟又在落泪了。
“……阿蓟,我非做不可。”她轻得就像是梦中的呓语般呢喃道。
也不知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人生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千叶的前半生停留在白鹤山,后半山颠沛流离、辗转浪荡,遇到了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但在那么多的人中,虞礼都是最好最好的那一个。
他给了千叶作为一个女人能求到的所有,而且从来只是付出自己想付出的,而不强求千叶能爱上他。
很多时候就连千叶自己也会遗憾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他们明明在那么早之前已经遇到,却偏偏要在那么久之后再重逢,于是所有的故事在一开始已经预示了会是场悲剧。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痛,但不知道明明自己守着心不逾越半步,这痛竟然也会如此惨烈。
所以说男女相思也只是人所有感情中的其中一种,相思之痛所苦人的,友情、师恩,也都能达到这般痛彻肺腑的地步。
凤凰台上灯火飘摇,台中光耀如白昼,台下星光点点,与各宫室的灯相互辉映,缀连出最璀璨的光景。
扶摇城最高的地方叫做凤凰台——虞礼花了大心思在那些灯景之上,光看着绚烂满城的火树银花,那般明耀煌煌的气势,就如一个泱泱大国在最鼎盛辉煌时有的光辉般。
他是想讨好她的,每个男人都会想花心思来取悦自己的心上人,作为一国之相的虞礼,能做到常人不能做到之事,所以他取悦她的方式也就更为稀奇,至少能在凤凰台上看满城灯火的经历全天下都没几个人能拥有。
千叶会否觉得感动?
她从紧绷着神经、连呼吸心跳都极端控制的状态直到刺下那一匕首之时,只觉得痛了。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再不设防,身体的本能也不会停滞;毒酒侵蚀人的内脏肌体,叫他变得瘦弱,但并没有使他的智慧与敏感退化;君子六艺虞礼都擅长,他习过武,甚至在最繁忙的时候仍维持着强身健体的习惯;相较于他,千叶作为一个健康人,都觉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自己才是。
所以,直到得手之前,都觉得自己孤注一掷,却难以成功。
“你问我,为何我总是不开心……”
“我怎能开心呢?我一直走在一条路上,脚磨破了用膝盖蹭着走,腿残了就用手撑着往前爬,哪一日手臂都失却了血肉,还要用脑袋支地继续前行……停不下来,也无法停止。你说我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虞礼手把手教她如何圆滑,如何转圜,如何掌控朝政,如何掌控天下,他想将她培养成自己的后继者,倘若有一日他撑不下去,就要换她秉承着自己的意志往前走。
可是这一日来得如此之早,而他选择的后继者也非自己的同路人。
血从腹部不断流出来,沾染上她衣袂,今日她本来穿得就极为鲜亮,金红的衣裙,银纱的披帛,头顶金色的凤钗坠着五光十色的宝石,纵然衣上染了血,也并不显眼——行凶者紧紧拥抱着他,一只手用力地按着他的伤口,阻止血流出来。
她不能刺中心脏这等要害,一击毙命不是她所求,因为在人的血流干之前,还能活上一段时间,而她需要利用这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