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急得再去挂儿科急诊,剩下印小嫦一个人,“诶——”印小嫦喊卯生,最后拔了自己的针头追上去……
印秀在出来前十天就被调离了原来的监区,也不用参加制衣劳动。狱警说都是这么个程序,让你换个环境,提前适应下心理,出去了就更容易和外面接轨。
狱友们早就恭喜过她,还给出了五花八门的建议,有人说小印你走那天千万别吃监狱的饭了,要不断不了坐牢运的,搞不好以后还要进来。
还有狱友说让你家里人提前寄新衣服来,内内外外都穿新的出门。这个卯生早就做了。
还有人说回家进门前放鞭炮跨火盆送瘟神,你这么年轻,还挺好看的,别再进来了,回家和你男朋友好好过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的,印秀只是听,这几年她习惯了沉默,心比刚出事那会儿稳健得多,也脆弱得多。别说和外面接轨,在高墙里和自己接轨都不容易——印秀在几年的时间内都没照过镜子,她只能在缝纫机的黑色机头内看到一张陌生而变形的脸,那个人是她,也不是。
有个二进宫又被判了十年、还有五年才出去的老狱友说进来就要干两件事儿:忘记别人,忘掉自己。这样才能活得舒服点儿。忘记别人就不会怀有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忘记自己就能接受现在的状态,所有的丢人现眼千夫所指都可以装看不见。这样的人才能吃习惯里面的饭菜,干得动日复一日枯燥的活儿。
十多天的适应时间,印秀的脑子中反反复复地倒放着过去的人和事儿,还有狱友们带着好意坏意的告诫。印秀从不对老狱友的狱生信条表示质疑,她只是放在心里默默参照,没镜子看自己的脸,可是多的是镜子看自己的心。
印秀从来没忘记过外面的事儿,酸甜苦辣她都想。教导员例行思想教育时问她后悔不?对自己犯下的错误醒悟没?印秀都安静地说后悔了,她反省,她自责。阅人无数的女教导员看着这姑娘的眼睛半天,最后轻轻摇头,说你回去吧。
后悔吗?印秀在单人留置室里看着一小格窗外天空,每每想起外面的自由时她悔恨过。想卯生想得紧时格外后悔过。要是不贪心朱春生两口子的条件,不做那个年产值六七千万的生产线的梦,她就老老实实开那几家网店,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和卯生过两个人的日子。生意顺利的话,这坐牢的几年也够赚出一两套房子了。
她暗暗在心里照镜子时,参详的标准就精简为两样:赚多少钱,和卯生在一起的温馨。
简单教条又充满了戒律的生活,也曾让她的心回到了十七岁住进城中村的那年。真的,印秀十七岁时都不敢想自己有七位数的资产,还得到了卯生。
偏偏这些基本都攥在手中后她却铤而走险,卯生的哭声她还记得:你的底线就是钱,为了钱你什么都可以卖。
为什么还要赚钱,为什么她停不下来赚钱?为什么她在知道可能出事时第一时间考虑的是尽可能保住自己的钱?一千多天的时间,印秀没有一天不想这些问题,每次想落笔向卯生、也是向自己解释时,她笔锋一转,还是写了别的。连卯生都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她写信时会开些钱的玩笑,“印秀,我守着三个大宝箱子等你回来。”
印秀只知道自己真的停不下来。她怕一切会消失,新钱堆旧钱,一天天地堆下去才会给她安全感。人贪婪一点儿没错,错的是她使用的手段不合法。但在牢里,没那么多花钱的地方,千万富翁和目不识丁的山村妇女一样都要做工,睡十几个人的房间,躺在六十厘米宽的床上,谈起家人孩子泣不成声……钱能兜底的事儿总是有限的。
想到宁波那三套房,印秀才略微安心,总归她出去有个依靠。可她一直没和卯生说,她越来越觉得,卯生才是她的依靠。卯生给了她更多的安全感,她看到卯生的字才能睡着,想着卯生的脸会笑,畅想着给卯生做饭洗衣会觉得日子更快……卯生在的,卯生知道她爱钱,也没嫌弃自己坐牢。卯生的等待是印秀数日子的底气。
以至于到了收信的时间,印秀心里怕的要命,她生怕卯生不再给她写信了,而不是怕卯生带着她的三套房子跑路。
想到正月十五的夜里,印秀开始失眠,她不晓得自己这几年脸老了多少,是不是面黄眼灰不复从前?卯生不晓得有哪些变化,其实卯生在印秀心里一直没变过。趁着十五的月亮光芒洒进窗内,印秀伸手看自己的手掌心,纹路更多,老茧更厚,没有经过保养,这双手应该比她的脸更难看。
胡思乱想了一夜,印秀被人喊醒,“别睡了,赶紧办手续出去吧。”
她懵懵懂懂地洗漱好,拿了自己之前被没收的衣物手机,摁了下,已经开不了机。她低头看自己这身新衣服:羊毛连身裙,厚打底袜,半根靴子和羽绒服,质地上都能看出价格不菲。最后接了释放证明书,和教导员说了几句后她就走出了监狱。
教导员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印,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姑娘,心也善良。回去好好过日子,踏实工作吧。别再冒险挣不劳而获的钱。”
印秀牢记狱友的建议,出来别回头,回头就意味着还要进。她紧张地抱着自己的旧皮包,站在风中看着路边的车辆。哪一辆是她的卯生的呢?没看到。倒是每有一辆车经过,印秀就觉得车内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低头看着地面,过了会儿,摸出口红给自己上点颜色。这时有人走到她跟前,“小英姐?”
印秀抬头,单眼皮,圆眼镜,高鼻梁,薄嘴唇……不是卯生,是丰年,她惊讶后下意识地避开眼神,丰年说小英姐,我来接你先去宾馆,还有,白卯生迟点会到,她想和你先通电话。
她拨了卯生的电话递给印秀,印秀却摁下,眼内闪着单薄的韧劲儿,“回头再说吧,谢谢你,丰年。”她的手指紧紧托着皮包的底部,手心里有她风干的只剩一点点底部的口红,由卯生在二零零四年的冬天购买:外面金色的漆面早就被磨干净,只剩些不规律的金点散布在银色的塑料上。这支芳龄十年的口红还被摔过,上面的疤痕曾经让印秀心疼了半天,现在四周盘着深红甚至发黑的口红残渣。
印秀说其实她在里面有点工资的,皮包里还剩了几百块这几年也没动过。她的旧钱包里有似乎褪色的人民币,六张。她说,我自己回柏州也行,还是谢谢你小怀,我以为你开玩笑,没想到你真来了。
丰年看着印秀,找不到几年前独自拖着手拉车还意气风发的神情,她的精神缩在身体内并没有出来,她规规矩矩的短发发型却没夺走面目的清丽,只是皮肤看起来粗糙了些。沉默了下,丰年说小英姐,你别担心。白卯生本来要开车来接你的,但是昨夜里她家里两个人生病,今天十点赶不过来,让我先接你,中午再会合。
印秀还是低头,手心蜷起,捏成了拳头,她说我现在就想回家。你告诉卯生,让她别接我了。她甚至想离开丰年自己找路,丰年的安慰听在她耳中像可怜。
真是可怜,千算万算,老天都不给她机会第一个见到卯生。印秀缩肩垂头,却被丰年温柔地抱在怀里,“小英姐,你回来了,太好了。”
印秀的眼泪无声地溢出,她说丰年,你告诉我,她是不是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