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很多出生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人,对童年的记忆依然是贫穷落后,生活艰难。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遍祖国西南这片自古偏远的土地,即使春风吹过的地方,千百年累积下来的穷困,也只是刚刚有一丝改变的希望。贫穷使张行阶老师放弃了进修学习,民办转公办的机会,也使后来得以转正的林祖齐老师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为了凑齐去读书所需费用,林祖齐老师卖了两头猪,四只羊,一头牛,部分粮食,爱人的一对金镯子,还断了两个亲生女儿的求学之路。那一年,秋季学期即将开学,林祖齐老师既要筹措自己的学费,也要筹措两个在乡里读初中的女儿的学费。尽管他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借遍了亲戚朋友,但对一个月工资只有80块钱的民办教师来说,钱依然不够。开学的日子逼近,林祖齐老师心里盼望着两个女儿能提出来不上学了,哪怕只有一个女儿提出来不上学了,也能减轻一下自己的压力。林老师盼望两个女儿退学,但他说不出口,两个女儿猜透了父亲的心思,主动提出不读书了,要去“杀广”(去广东打工)。林老师如释重负,一身轻松,但一些东西在他心底开始滋生,蔓延到他整个后半生,直到他死。往后的人生,林老师始终不愿意回想起盼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选择放弃读书这一段,每次不经意间想起,他都感到锥心之痛,有两次忍不住连扇了自己三个耳光。
林祖齐和何立礼一起去县城中等师范学校报到,路上两个说起筹钱的过程,不由得眼眶泛红,何立礼更是忍不住落泪。他虽因女儿还小在读小学不像林祖齐一样因为钱断了女儿的求学路,但因为钱,这段时间他和老婆低三下四到处求人,也使他深感屈辱。两位老师在学校学习到第六个月,突然被告知本月学习结束后,所有民办教师回到原学校边自学边教学,师范学校会定期组织大家进行课程辅导、作业布置批改和考试,一年半后,组织统一考试考核,合格者颁发中等师范毕业证书,参加正式分配工作,转正为公办教师。后来,两位老师得知
老林湾村小学在两位老师走后,张行阶老师一人无法承担一到六年级共65个学生的教学任务,县教育主管部门多次想安排新的老师来补充都未能实现。一方面因为全县中小学都出现师资紧张,无法找到合适的老师,另一方面,即使找到了合适的老师,村小学也留不住人。林何二位老师去县城上学后的第一个月,村里来了一个中师毕业的女老师。她发现老林湾村地处偏僻,生活环境比自己老家的村子还要恶劣,心里十分失望,更令她深感失望的是村里人对教育的不认可。不少乡亲认为孩子读书没有出路,能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行了,早点去“杀广”,打工挣钱帮助爹娘养家糊口才是正道。班里时常有学生辍学,女老师上门家访劝说,总是被家长反问一句:“你说读书有那么多好处,那你认了那么多字,喝了那么多墨水,怎么最后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来当个教书匠了呢?没去城里大小当个官儿?”更有毒舌的三姑六婆讽刺说:“一个大姑娘家,不赶紧嫁人生孩子,跑到我们这个山沟里学孔老二教这个劝那个的,像个哪样样子?”女老师好几次气得哭着跑离学生家。五个月不到,女老师受不了了,走了。
女老师的遭遇,三位老师并不感到意外。张行阶老师没少安慰她,有空时就陪着她一起家访,那些家长说话会收敛些。林何张三人因为是本地人,
有的家庭彼此祖上还是同宗,相互知根知底,家长们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分,但内心对三位老师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也是不以为然,尤其见证了林何二位老师筹措学费的过程后,心里更是认定读书无用,不但无用还有害。林祖齐老师回到学校上课后,有天晚上上门劝说同村一个高辈分的小叔不要让孩子辍学去“杀广”,被对方一句话就堵住了嘴:“你两个女儿不是也去了吗?”林老师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随即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何立礼老师筹措学费那段时间问大舅子借钱,大舅子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啊,按理说,你读的书比我多,道理比我懂。可现在怎么有点犯糊涂啊?你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一个月就那几个钱,养活一家三口都困难,现在又要停了工作,没了收入,去搞啥子进修,还要花那么多钱。就算最后转正了,一个月工资也就两百出头一点。你看看现在人家村里那些‘杀广’的,在工地上干一天,就可以挣30多块钱,一个月下来,要是不休息,能达到1000块钱左右。你何苦要在这一条道上走到黑?自古以来,有哪个教书的发了财啊?说句诛心的话,就是孔圣人不当官了,最后沦落到教书,也穷啊。他老人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你看,孔圣人也想发财啊,要是能发财,当个看门人他都愿意,是找不到发财的路子,他才去教书的。现在外面的世界,那真是机会大把大把的呀,只要不怕苦不怕累,赚点钱不难的。你要开窍啊!”
1996年阴历四月初八,一个“历史性时刻”,林何二位老师填写民办老师转正公办教师表格的日子。这天也正好是林祖齐老师42岁的生日,许多他教过的学生从外地赶来给他祝寿。双喜临门,林老师高兴得不得了,早上5点过就起床,赶到乡里,填完表格后,又赶回家里,以寿星的身份热情地接待前来贺寿的小辈和学生。何立礼老师也被邀请来了,但张行阶老师没有来。半年前,张老师已经辞掉村小学民办教师一职,“杀广”去了。他要给自己老婆和双胞胎儿女创造一个好的物质条件,不愿他们再受吃穿之苦。林老师一开始在自家堂屋摆了5桌席,刚好够坐下来拜寿的学生和自家的小辈,但村里的老老小小听说林老师今天转正了,成了正式国家干部,都提酒提茶,携烟带糖,大老远就吆喝着赶来道贺。家人赶紧在院子里又摆了五桌,招待大家吃糖喝茶,饮酒抽烟,但很快院子里的五桌也坐满了,而人还在不断地来。最后,林老师的两个女儿不得不安排把堂屋和院子里的桌子都撤了,在离家大约100米远的村委会大院坝子里,用村委会的桌子板凳,摆了两排长约40米的长桌宴。
转正了,伴随着“公办教师”的美好名声而来的,是工资待遇的大幅度提升,每个月80块钱提高到每个月230块,林何二位老师都感到满足。不过,他们心里的另一种失落也越来越强烈。以前作为民办教师,那怕给的钱少,他们也干劲十足,一旦走上讲台,就会认认真真地把课上好,好好教学生,怕误人子弟。如今甩掉了“民办”的帽子,成了正式的公办教师,他们却感到自己的工作似乎即将失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