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凌霜(四)
尹毓容也并非一激便弃之人,她思维敏捷,当即找出此言中可勘的破绽,镇定道:“若真是法经一脉,自然是顾师范为女学翘楚,然而《吴子》却为兵书,想来在座皆知其为《武经七书》之一,即为兵法,此法非彼法,莫非顾师范亦精通行兵布阵六韬三略?即便精通,可此文所述却非兵略亦非干戈,无以为论。”
卓思衡也惊讶于尹毓容的机敏,可见女学的书果然不是白读的。可这个姑娘还不知道,她越是卖力渴望取胜,便越是证明自己的老师和女学之能,与她所求恐是背道而驰,许多道理本就一荣俱荣,想要摘高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了,若是女学今日名声败落唯独她出尽风头,旁人今后若问她学成何处,她又如何回答?
虽是机智有嘉,却始终目光短浅。
这个反诘纵然尖锐,却无法为难顾世瑜,她牢记理字当先,时时刻刻将自己所述视为道理根本,调换来思路,从容不迫道:“此言诧异。自古以来许多兵略之书多为百家构见之总结,虽非托兵言志,却也别有洞天,我曾于课上讲过,班孟坚在《汉书·艺文志》当中将《武经七书》之一的《司马法》称作《军礼司马法》,后人以为此乃沿用古说,即古人亦有此论,《司马法》何尝不是兵书?但仍被视为礼仪典法当中一脉,流传至今。”
顾世瑜例子举得好,先以古人磅宽的见识来做自己论据的支撑,长公主不禁含笑点头,但见上首之侧兄长也是目中骄傲且盈满笑意望向自己,心中更添几分顾盼自豪与温情脉脉。
顾世瑜知自己性急,一个道理非要一口气说出来,全无章法,此次她却格外注意,慢条斯理注重停顿,在众人对前段略加思考得出心中结论后,方才肃容言道:“如此,再看可看《吴子》一书,看似句句言兵,实则字字论法。”
尹毓容略感心中慌乱,却十分不服,只觉这是强词夺理,忙问:“这是何解?闻所未闻。”
“‘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此句为《吴子》一要引,治军先制国,此制非治,而是制定治国之法度的明义,可见法之一字,贯穿《吴子》始终,夏芝芳所论,也正是此法。不仅如此,吴子书中有云‘故用兵之法,教戒为先’,此为用兵也不止于用兵,我【】朝太【】祖立国亦有此志,设法度明刑律不为惩理百姓,却应先以法理刑律教之训之,再行法度之刑,历来国之法纪,未尝不以教化为先,杀伐当慎,亦是我【】朝明正典刑之祖训,这也正应吴子所言之兵略,可见其知兵以法,亦能启迪后世之人励精图治兴邦定国,岂能说《吴子》非法?”
此言一出,卓慧衡都想起立鼓掌了,她见众人皆有拜服顾世瑜的意思,便知此次论议赢面极大,重要的是,顾世瑜牢记不为赢而赢的要理,处处所言皆是道理本身,却不以犀利锐意的言辞攻击尹毓容,这已是赢了大半,至少于立意上,便高出一筹。
尹毓容鼻尖微有汗意,她再度咀嚼顾世瑜方才的言语想找出破绽,似乎从《吴子》和法经的辩论上已是无锋可破,顾世瑜的理据完美闭合,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圆盾,找不出任何破绽。
但她焦急之中却猛地思及顾世瑜方才所言的一句话,正是这句在方才宏论中看似微不足道的话给了她想要的破绽。
“顾师范对法之一字的认知可谓高见,但顾师范似乎忘记了此次你我所辩争之事的根本。”尹毓容逡巡两步后站定,回首一笑,自信昂然,“顾师范方才说‘夏芝芳所论,也正是此法’,没错,她所论《吴子》之立论却是言之有物,然而文章终究是文章,若文章不能以文辞句垒得意于人,又有何可取之处?顾师范赞她文章立意,我不相否,可此文之行文粗糙,并无可取之处也是实理。”
顾世瑜微有变色,尹毓容的话看似辩驳不过绕路而行,实际却是釜底抽薪,只要立论夏芝芳文章本身质素平庸,自己再怎么拿古圣贤的言论支柱也是不足够的。
尹毓容见众人听了自己的话后亦有肯定之态,便乘胜追击道:“韩文公曾言文章之理,应当‘闳其中而肆其外’,文章内里所思巧妙、蕴涵厚载,却也要以‘肆其外’的文笔将这些丰富的内容展现出来,若文章只隐中有思,却不能展现其真正妙义,少去妙笔巧文工技法则之美,又何谈文章之好呢?”
顾世瑜站在当中,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尖锐的追问。
比顾世瑜还着急的是卓慧衡,她几乎就要拔腿跑出承明宫,拉来妹妹慈衡当场换人。
此时理和义都已阐明,唯独“情”这一招还没用,但卓慧衡思前想后,一时竟不知该在这样迫人的逼问后从何处入手来论“情”破局。
卓思衡也意识到事情来到最关键的点了,谁先抢占了这个制高点,谁就能终结辩论。他正思考着,却无意间瞥见太子望向顾世瑜那焦急和不安的目光,好像恨不得去自己冲上去一般……这比此次论议本身的结果,更让卓思衡心下一沉……
身在局中之人,未必便是迷思者。
顾世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回忆卓慧衡的话,脑海中出现了那三个相互承托的杯盏……思绪由混乱至旷荡开畅,她好像领悟了此中的要领,迫不及待想要一试。
但是,她要沉稳,不能因落下风而躁切,更不能因急于辩解而胡言无状,她接下来的话不该是为了赢而说,而是要为更高的洞察与大略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