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萧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她平静地说:“你不该对我抱歉,而是该对县衙的所有人抱歉。那天我在山上见到你和张世祺,又看见光王殿下和许通议,便知道是你们合伙从大牢里劫走了张世祺。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选择投靠他们,都不应该和他们里应外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犯人给带出去。
我知道,张世祺之所以被通缉,是因为传言他盗走了一副名家字稿。而那幅字稿很可能并不在他手中,他被捕也挺冤的。但是他蒙冤与否,都应该押解回京交给有司裁决,而不是任由你们处置,平白让县衙所有人为张世祺逃狱这事背锅。
至于我,你不必对我抱歉。我拿着县衙给我的工钱,干着县衙交代我的活,我在山上遇险是因公受伤,与你、张世祺、许通议和光王都没有关系。”
李少赓没有想到秦萧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感慨道:“几年不见,你真的长大了。”对着秦萧萧一派释然的眼睛,李少赓忽然觉得自己矮小了几分。
秦萧萧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车夫,他正百无聊赖地点着大车上的菜蔬种类。趁车夫没留意的空当,秦萧萧将出门前好不容易从家中竹篓里掏出来的半截蜡烛递给李少赓,说:“有机会替我还给张世祺,这是他那天在山上找了半天没找到的那样东西。”不待李少赓否认,她肯定地说,“别不承认,我知道他就藏在那只大箱子里。你才买了多少东西,怎么装得满两大箱。”
“我没打算瞒着你,萍水县衙要是多几个你这样聪明的衙役,瞿县令就该头疼了。”李少赓接过秦萧萧递过来沾了不少煤灰的半截蜡烛,难以置信地说,“真的就只是半截蜡烛?”
“希望它对你有用,帮助你研究出唤醒那几个沉睡之人的解药。”秦萧萧坦荡地说,“东西我给你了,什么时候还给张世祺,就是你的事了。反正这东西,原本应该也不属于他。”
李少赓哑然失笑,难怪秦萧萧绕这么大弯把东西交到他手上而不是直接还给张世祺,原来是还想着他之前和她提过的那几个病人。他收下秦萧萧的这份大礼,郑重道谢:“我替他们谢过秦大女侠。”
两人絮叨地说着话,前头已经能望见渡口了,李少赓不无遗憾地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停住脚步,既是在等后头的车夫跟上来,又是想和秦萧萧多说几句话,“为什么放心地把这蜡烛交给我?”
秦萧萧同样停住脚步,微微仰起头,看向李少赓:“因为我相信你,相信我认识的那个小神医。”
李少赓有些恍惚,不确定这是十七岁的秦萧萧在和二十岁的李少赓说话,还是七岁的大女侠在和十岁的小神医允诺,他听到秦萧萧接着说:“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们曾经见过面。”
“是啊,你曾经带陆婉来找我看过眼睛。”李少赓说着,心潮起伏,不知道秦萧萧说的是他们的哪一次见面。
秦萧萧摇了摇头,确信地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一次。你的第一个病人,不是阿娘,而是我,对不对?”潮水般的记忆随着秦萧萧的这番话汹涌漫上李少赓的脑海,是的,他一直记得:那年他还没有被师傅收在门下,每日厚着脸皮跟在孙思远后头学习医理药理。在一个残阳泣血的黄昏,陆婉带着连日高烧不退的秦萧萧出现在了医馆。医馆里的病人太多了,多得没有人手可以匀出来看一看幼小的秦萧萧的病况。李少赓成了她的大夫,秦萧萧成了他的病人。
半个月后,孙思远准备离开动身前往下一处问诊地,出人意料地,他让医徒叫上了李少赓。那时,秦萧萧的高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李少赓给陆婉留下药方,跟随孙思远一行提前离开了。只是他没有料到,他治好了秦萧萧连日的高烧,却忽视了持续高热带来的失忆。在马平县重逢时,秦萧萧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只当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你记起来了吗?”李少赓不可置信地问道,从陆婉那儿了解到秦萧萧的症状后,他阅遍医术,又向师傅请教,都说这类病人终其一生很难恢复记忆。难道,秦萧萧会是例外?
答案是否定的。秦萧萧回答道:“没有。是阿娘告诉我的,她说我们曾经见过面,是你治好了我的病。可惜我退烧时你已经跟着孙神医离开了。”
“可惜我学艺不精,害你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李少赓遗憾地说。
“没什么,也许我忘记的都是我不愿记起的,记得的都是我不舍忘记的,我很知足。”秦萧萧宽慰道。
车夫慢腾腾地从后面拉着车赶上了他们,慢条斯理地带着满车的东西去找摆渡的裘老汉一起卸车,把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车上运到船里。秦萧萧想要帮着他们一块帮忙,李少赓阻止了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女侠,我们就此别过。”
秦萧萧素来不喜欢黏黏糊糊的告别,李少赓既然这么说,她便不再多送,和他说了声保重就要转头离开。李少赓看着她毫不迟疑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明知不可能,仍然冲着她的背影约定道:“若有机会,我们江南见。”秦萧萧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便翩然消失在道路尽头。
望着秦萧萧远去的身影,李少赓有些恍惚,到底是她来给他送行,还是他为她送别。小神医怅然而落寞的身影倒映在伶仃河澄澈的水面上,随水波泛起了数圈涟漪。偶然相逢,匆匆别过,李少赓默念着这八个字,满怀心事地登上渡船,离开了这个有着他新朋旧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