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车中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崇夫人和她的干女儿芷馨。石家在晋朝的地位是相当显赫的,石崇的父亲石苞是开国大功臣之一,被封为大司马、乐陵公,无论是官品还是爵位都是最高等级的,真正的位极人臣。石崇虽然没有像其父那样的官品和爵位,但有其荫庇,地位也不容小觑。所以石夫人作为外命妇,奉命随皇后参加先蚕,而且被选为蚕母。蚕母是选有一定年龄、地位的列侯之妻担任,共有六位。芷馨并没有资格参加先蚕之礼,只因近日石夫人身体欠佳,芷馨担心母亲支持不来,而皇上的命令又不得推辞,没办法,只得由自己陪同前往,一路上好能够照顾石母。
刚才在路上,大风吹开了车帘,芷馨和比玉的眼神虽然有过一瞬的交错,但是两个人谁也没认出对方来。因为,他们两个人分别了四年多的光景了,那一年他们才十五六岁,这四年正是从孩童向成人转变的关键时候,男孩女孩变化都很大。再加上芷馨一向心如止水,除了舒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任何一个男人;而比玉呢,更是以为芷馨已死,虽说是认真欣赏了这位“天仙女娘”一眼,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位“天仙女娘”就是芷馨呢?
来到西郊桑苑,皇后等人进了帷宫,所有护卫导引人员则守在外围。芷馨在帷宫中偷偷打量这些神秘高贵的宫中妃嫔。她本以为,皇上的妃子们肯定都是人间极品,今天必定满眼都是如天仙一般的女子,可是令她惊奇的是,眼前的这些妃嫔的长相,实在是有些不敢恭维,甚至远不如那些内外命妇。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长得好看的妃子们都留在宫中没有来?当然不是,这么重要的吉礼,有点名分的都要参加,哪能不来呢?这其中缘由源自司马炎的第一位皇后——杨艳,也就是现任皇后杨芷的堂姊,杨家一门二后。杨艳是司马炎的结发妻子,是太子司马衷的生母。杨艳皇后聪慧善书,资质美丽,但却有一点,那就是非常善妒。当年司马炎博选良家女子作为自己的妃子。这些女子到了宫中之后,杨艳负责把关选择,但这位皇后将貌美如花的一个不留,只选取一些洁白高挑的,司马炎若是看上了某个姿色好的,她必找各种理由给否定了,所以司马炎的嫔妃虽多,出色的却没几个。除了一个胡贵妃,姿色甚丽,司马炎甚是宠爱。杨艳很是忌恨,在她临终的时候,唯恐胡贵妃被封为皇后,就将自己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推荐给了司马炎,做了第二任皇后。后来虽然有江南五千美貌姬妾入宫,可那些人有名分的却很少,只能留在宫中,没有参加蚕礼的资格。
在这些资质平庸的妃子中间,有一个年少的公主,在周围人的衬托下,犹如杂草中的一朵鲜花,非常出众。同时,十七公主也看见了一群外眷命妇中间与众不同的芷馨。
此时,祭祀蚕神已毕,将祭祀用的牛、猪、羊肉分发给参加蚕礼的众人。皇后登上高坛,十七公主等人在坛东陪列。经过规定的仪式,采桑开始。
皇后躬桑,自然与普通百姓不同,要有两名女官,一人拿着钩子,将桑树枝钩弯下来,以便皇后能够伸手够得着采桑,还有一人端着竹篮准备盛装采摘的桑叶,然后授予身后的蚕母。两名女官已经准备就位,只差一个蚕母。石夫人在芷馨的陪同下站在其他几位蚕母中间,杨芷看了看芷馨,觉得这个女子很是端庄大气,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很是喜欢,随后便选中了石夫人。石夫人正自担心,忽见皇后选了自己,这一兴奋,一下就来了精神,病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杨芷走到桑树下,两名女官一人手中拿着钩子,一人手中拿着竹筐分列左右,石母站在身后。拿钩的女官将一根桑树枝钩弯,杨芷亲手采摘桑叶,放入筐中。按礼制规定,先蚕之礼,皇后要采三条桑枝,其余嫔妃、公主们要采五条,外臣命妇分等级分别采七条、九条。可皇后刚刚采了一条,那名执钩的女官,也许是对着太阳抬头仰望久了,突然感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显然不能继续下去。杨芷见了大怒,呵斥这名女官退下。女官虽然退下,但躬桑大礼还要继续。她看了看身边,除了那些有点年纪的命妇,年轻女子也不少,但她都不中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芷馨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芷馨见问,慌忙道:“回皇后,妾名叫芷馨。”这一说,可把皇后身边的侍女吓坏了,因为皇后名叫杨芷,与芷馨的芷是一个字,犯了冲突,这可是大忌。侍女唯恐皇后生气,刚要提醒芷馨,没想到杨芷却丝毫没有在意,笑道:“你来代替那名女官,执钩采桑,你可愿意?”
芷馨道:“如果皇后不嫌妾粗笨,妾自然愿意。”
杨芷见芷馨说话大方得体,甚是高兴,便让芷馨执钩。采桑是农家最平常的事。芷馨对于采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只不过没有这般器具和排场。她熟练地钩下一根枝条,稳稳地攥着钩子。很快,皇后已将三条桑枝采完,执筐女官将桑叶交给蚕母,便升到坛上休息。
轮到十七公主了,她见芷馨自然天成,比自己稍大,但却十分稳重,便点名也要芷馨为自己执钩。芷馨欣然同意。皇后自有皇后的威严,为皇后执钩多少会有些拘束,但对于十七公主,自然就轻松多了,心神放松,不再那么紧张。她拿着钩子,望着桑树,便想起与舒晏一起采桑的日子来。那时候,他们还小,个子不高,够不到桑叶,芷馨就采低一些的枝条,舒晏常常爬到树上去采。
“晏哥,千万要小心,不要掉下来。”
“没事的,不过你也要躲远些,万一我掉下去,不要砸到你。”
“我不躲,万一你掉下来,有我接着,不会摔到地上,砸到我你就不会痛了。”
……
芷馨呆呆地回忆着那些远去但却清晰无比的画面,直到十七公主已将一条桑枝采完,她都忘了去钩下一条。
“想什么呢?”十七公主对神思远游的芷馨道。
“哦,没什么。”芷馨如梦初醒,忙去钩下一条。十七公主采桑的动作十分生涩且非常缓慢,她采不到两条桑枝的时间,都够芷馨采五条的了。芷馨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忘记了刚才的忧郁,转忧为笑。
“你笑什么?”十七公主忙乱中已微微出了汗。
“公主,像你这么采桑,采够五条,都已经晌午了,后面还有很多命妇等着呢,你让她们怎么办?”
十七公主回头看了看身后,果然,那些大臣之妻们一个个的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采桑,虽然焦急,但是却不敢言语。她转回头,看着芷馨,不好意思地道:“这活真的做不来,别说是做,连看都没看过,实在是难为人。”
“虽说难做,但是你作为公主,限于礼制的要求也必须要做,别人代替不得。不过我可以教给你采桑的技巧。”
“你会采桑?”十七公主不大相信,一个豪门闺秀,比自己强不了多少,怎么可能会采桑呢?
芷馨笑道:“我会不会采桑不要紧,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十七公主见芷馨说得很自信,便道:“你说说看。”
芷馨看着这个小公主将信将疑的样子,笑道:“采桑不能像你刚才的样子,你看看你采过的枝条上面,参差不齐,有的叶子被采断了一半,有的却采得太过,将枝蒂都采下来了。采桑最忌讳这样,因为枝蒂掉了,以后就不能长新叶子了。采桑不光手法要稳,而且采集的桑叶也要分类,最嫩的黄绿黄绿叶子要留给幼蚕吃;嫩绿嫩绿的叶子用来饲大一些的蚕,浓绿浓绿的叶子用来喂最成熟的蚕。不过现在你不必掌握这些,当务之急,先学会一些快速采桑的技巧要紧。”
芷馨将采桑的技巧简单地向十七公主说了,十七公主照着芷馨的话去做,果然速度提升了不少。她看看旁边的那些嫔妃、公主们,刚才她们比自己稍稍强一点点,现在却远远地落在后面,等到五条桑枝采完,那些人还在笨手笨脚地忙乱着。
嫔妃、公主们这一波采摘完了,就轮到这些大臣命妇们了,她们虽说大多有些年纪了,但毕竟经历多些,所以速度并不比公主们慢。
众人采桑俱完,蚕母们已将桑叶拿到蚕室饲蚕。杨芷皇后坐在先蚕坛上,很是欣喜。因为从魏至晋,先蚕之礼中断了多年,历经多位皇后都未能实行,没想到自己却完成了这一盛大典礼,真是一件承上启下的大功德。她越想越得意,便对众人道:“今日汝等陪本宫完成了一件旷古盛典,这是我等的荣耀。农桑是社稷之根本,而《诗经》是诗书之根本,今日之盛世,若是能吟诵几句与桑有关的诗,岂不是更添意味?”
众人刚刚听见皇后说盛典、荣耀等语,心中也觉得很荣幸,非常欣喜,现在一听说要吟诗,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将脑袋缩了回去。这些人不管是嫔妃还是命妇,以前也都是豪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的。但是那是待字闺中时候的事,自打嫁人以来,或相夫教子,或忙于争宠,哪还有工夫去读诗,即便以前学过的,时间久了也全忘了。
“有谁能?”皇后又问了一遍,仍没人应。
皇后的脸色有些沉了,刚要动怒,只见芷馨旁边有人站出来道:“我能。”
十七公主刚应了下来,便觉得后悔了,因为她虽然读过《诗经》,但是却并不熟谙。刚才只是因为年轻争胜,一时冲劲,说出了口,如果要让自己背诵,真的没有把握。
杨皇后却很高兴,道:“很好,十七公主,你作为皇家之女,金枝玉叶,理应做个表率,你就来几句吧。”
对于《诗经》,十七公主也会背很多首,但是关于“桑”的诗句只限于有点印象,要想流利地背诵,一首也不能够。她囧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忽然想起一首来,只说了一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往下便顿住了,正没法下台,忽听旁边有人小声念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十七公主发现有人提醒自己,大喜过望,便照着提示背了下去,背了几句,又有卡顿的地方,那个人又会及时地提醒自己。她听出是芷馨的声音,但她此时来不及谢,更来不及崇拜,先将场面撑下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