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飞衙
安化郡郡都泉樟城东门外十里,郡衙小吏正往竹庐顶上堆叠新砍的竹枝与蒲苇,七八个青衣官吏于庐内饮茶纳凉。四月的瑾州已有潮热闷困之感,昨夜又豪雨连连,此时午后溽热难耐,纵有岩茶甘润清口,众官吏仍是叫苦不迭。
“饶是海上遇到风浪多做休整,两三日前也合该到了才对。”体态最宽沃的一人一个时辰前就开始不住擦汗,如今后背已是湿出一块深痕。
“传信的人说,通判大人是十五日前离开的江南府,算日子就是这两天,也没听说海上哪处风高浪急出了岔子,许是陆上连雨山路委实难行才略有耽搁,左不过就是明后天,再等一日吧。”另一人说完便让人续茶。
众人都多少有些无奈,只有最年轻的一人并未坐着而是面东而立,茶也从始至终未喝一口。
“潘司事,你也来略坐坐,虽然何刺史有令要我们相迎新通判,但也并未将话说死,你坐坐就是了。”
潘广凌回过身来,接过衙役递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却并未落座,仍是沉着张黝黑却带些青涩之气的面庞,固执地站立不动。
一个衙门同僚几年,彼此的性情大多了解,于是也无人再劝,众人又说起新上峰的趣事来。
“咱们这位新通判,听说在帝京最是骄傲出众,什么诗社雅集都邀他相赴,是个样貌芝兰玉树又极其风雅之人啊!”
“徐司事的亲戚在帝京为官,这些事定然是比我们知道的细详。”
方才说话的徐司事被这样一说也颇为自得道:“我姨丈的表兄只是个小小的礼部郎中罢了,与这位卓通判也只是同朝列席为官,诸位无需这般抬举。”
“我们只在刺史处听闻,这位新通判是状元及第,在翰林院很受圣上器重,文采斐然落笔成文,听得徐司事如此说才得知他竟是文坛的风流才子,难怪何刺史如此看重,未曾见面就想将其引为诗文知己。”一人摇扇赞叹,“如此少年英才到我们宝地来,想必将来刺史大人游山题略也有人吟唱相和了。”
众人皆道确实如此,又听仓曹徐司事讲了些新上司在帝京的奇事,说他姿容卓绝,好些簪缨世家权贵朱门想要招他为婿,就连名门宛阳唐氏也不例外,谁知这位状元郎一一拒绝,大家都猜测,是皇帝想等公主成年后招婿,还有人觉得一定是这位状元家中已有青梅竹马,故而不愿做陈世美,定要一诺千金。
太阳随着他们越说越远的话题也朝西奔去,潘广凌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始终站的笔直望向路的尽头,直到视野尽处出现了传驿的驿卒,一人一马加鞭而来,他才朝前迎出几步。
其他人也都跟着出来,朝刚下马的驿卒问道:“通判大人可到了?”
驿卒倒还精神,未显疲态,飞快地摇头拱手道:“永明郡的码头说近日到港的船只没有载着新通判的,那边衙门也没有消息。”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阵脚,左一句不会出事吧,又一句怎么这样呢,只有潘广凌拍了拍驿卒的肩膀,回竹庐给他倒了杯茶送来,轻声道:“辛苦了,这三天跑了两趟。”
驿卒渴极了,也没来得及言谢,先一口喝光,潘广凌将茶壶提在手里,又为他蓄水一盏,等他喝至足够才接回杯盏。
喝完后,驿卒抹去唇上水珠笑道:“谢谢潘司事,刺史的交待,下属定当尽力。”
“先去竹庐里凉一凉,再……”
潘广凌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又一阵马蹄踏着急促节奏出现在路的尽头——然而不是自东而来,却是打西边城门内跑出来一衙役,靠近竹庐跳下马连奔几步,大声道:“卓通判已至郡衙,何大人命各位回衙拜见。”
……
惊疑的众人赶回郡衙,终于见到了新任通判的庐山真面目。
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脸上被晒得发黑发亮、脸上脖子上满是防蚊虫的灰青色泥膏、穿着乡野樵夫一套短装还挽起裤腿袖口的小子会是郡里新来的二把手。
卓思衡倒是走得浑身舒爽,出透汗后那种溽热感已经消失,衙里又有冰盆降温,丝丝凉风让他终于感觉到些许路途疲惫。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将惊呆了写了满脸满眼的刺史何孟春已保持同样表情足足两刻钟了,他长相极为儒雅,四十余岁却保养得宜,身材既不臃肿脸盘也不虚浮,想到曾大人和此人年纪差不多,卓思衡忍不住心中感慨还是皇帝身边的差事压力大啊……
“卓……通判,路上可是遇到险难了?”何孟春又确认一遍卓思衡给他的告身书,确定上面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的公印和三省长官的签押,又看到江南府的复核大印,才终于敢开口叫卓思衡的确切官职。
“谢何大人关怀,未有险难,只是山路难行,滑了几次跟头人就成了这样。”卓思衡才被他让着坐下,此时也不好多礼再起,于是只行了个坐手礼道,“不过安化郡沿途风光真教人忘疲难惫。”
“山路?自江南府走海路从永明港上岸,向西走有官道,只需换一次船便可抵达泉樟城东门外的车马驿,大人为何要走山路?”
好冲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