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后两步,他坐在了椅子上。
“人生在世却过得懦弱无能不争不抢,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投胎做个畜生!你明明出身不错,又有些写写画画的小聪明,怎么就能让自己一步步沦落到被刁奴欺负?!你身边还有几个不错的丫鬟,有人可用,有势可借,有财可依……唯独你什么都废,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真是活生生活成了个笑话!”
沈时晴微微低头:
“陛下说的是。”
还真是个棉花性子!
赵肃睿随手拿起东西就想扔出去,又想起来自己拿的是那枚带两人血的簪子。
“淑善为要。”
看着簪子杆上镌刻的小字,他不禁冷笑。
“这簪子是你爹娘留给你的?”
“回陛下,是家父在明康十七年给民妇的,”
明康是先帝的年号,明康十七年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转过年来便是昭德元年。
赵肃睿看向自己从前寸步不离的私印,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原来如此。”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缓缓说道,“明康十七年我皇兄从一个都沁人手上靠射箭赢来了一块玉料,他给我这个章子的时候告诉我说着玉料虽好,却也小,余下的料还有一颗玉珠被他送了人。我皇兄极为信重沈韶,大概就是把玉珠赏给了他,没想到太子赏下的东西你爹没有自己戴着而是给你做了根簪子。”
他拈起那枚印章看看上面“君子不器”四个字,又缓缓放下:
“朕当年沉迷行军打仗之道,烦透了那些书里的道理,时不时就要被先皇给教训一通。朕还不服气,这天下自有我皇兄担着,至于朕自己,只要能打仗就好。我皇兄就在这个章子上刻了这四个字给我。”
门外雨沉沉,秋水深深,黄叶飘零乱池中,檐下伶仃雀鸟。
赵肃睿靠在椅子上,回想起自己挨了父皇亲手教训之后趴在床上,他皇兄拿着药笑着走进来,外面还有林姐姐藏不住的笑声。
那时是明康十七年的春日,宫里已经在商议明年为太子娶妻之事,他这个昭秦王趴在东宫的床榻上看着一对璧人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顿时觉得牙比屁股还疼。
可那样的日子也如雨夜中的檐下雀鸟,扑棱棱飞起来,从此再也不见。
六月,淮河大水,奉旨去往江南的太子转道徐州寻访汛情,再回京城的便是十里哀声,天下缟素。
和太子一同死在淮水的,还有协办大学士沈韶。
想到沈韶,赵肃睿心里的火气又淡了几分。
在他沉思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沈时晴看向被他捏在手里的簪子。
“民妇……少时,颇有些桀骜难驯。家父最喜将我打扮成男孩儿模样带我去各处诗会,只说民妇是他的远房堂侄。天长日久,民妇就生出了些许的不甘心,男子读书,可科举进身为官做宰,女子读书……却只是读书。一个才女之名,换不来为民做主也换不来内阁称相,这些不甘心藏在民妇的心里,渐渐让民妇生出了些不为世间所容的念头。那年,家父的一位好友想让他儿子与民妇定下婚事,民妇在他来的时候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沈家门前,讥讽他不过看中了大学士这三个字罢了。婚事作罢,民妇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母训斥,过了几日,家父就将这枚簪子给了民妇。”
本是同一块玉,一半被做成了章子,一半被做成了簪子。
章子给了一个男子,便要他“君子不器”。
簪子给了一个女子,便要她“淑善为要”。
君子不器的,终是朝上君。
淑善为要的,不过下堂妻。
火盆里的火有些颓了,沈时晴从炭匣子里取了炭放进了火盆里,火星子跳了下,映在了她的脸上。
赵肃睿看着那张本属于自己的脸,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沈三废虽然废,举止却沉静稳妥,这样的性子显得他那张脸平白长了几岁,多了几分那些文臣天天鼓噪的“稳妥”。
母后看见这样的“赵肃睿”定是很喜欢的吧?更像大哥,更像父皇。
这个念头从心里生出来,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纠缠在赵肃睿的心上。
他胡乱挥了挥手,也没了说话的兴致,穿着一副就滚进了床上:“赶紧睡吧。”
“是。”
沈时晴从柜子里找到了一副给下人准备的铺盖,她和衣躺下,就听见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不休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