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身子,叹了口气,左哲接着说道:“若只是前面那些也就罢了,真真让人恶心的是有些书写得那叫一个自以为是。明明自己狗屁都不懂,甚至连狗屁都没闻过,就敢大放厥词,胡乱编排。论人论事,皆幼稚至极,还自以为高明得很。写书的把自己代入书中主角,对着前人就是一通教训。可笑,你写书的是个什么蠢东西,也配教训前人?”
清了清嗓子,左哲仍继续说道:“有人在书里骂天梁山上的好汉,说甚么贼就是贼,恶就是恶,还让主角帮着官府剿灭了天梁山。天梁山上的好汉本是魔星降世,那一百单八颗魔星原本好好被封着,就是朝廷的人给放了出来。再说了,若是人间清明,正气充盈,魔星也掀不起风浪。天梁山能成势,便是天下混浊之故,不去骂朝廷失德,却去怪几个魔星。更不要说那主角靠点小聪明,居然又是经商致富,又是领兵杀敌。世间之人,有一能者便已为数不多。身兼数能还能兼拔其萃,神仙都做不到。写出这般蠢东西,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以文载道,就那半桶晃荡的水,够浇给谁啊?这脸皮子厚得怕是能刮下几大碗腻子来。”
戌甲也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各家书屋里这般胡乱改史的确是不少,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可以改,不能乱改。前人不管是写虚的,还是干实的,那都是过了脑子的。曾有书中写主角教训先主,令其不去为二弟报仇,最终统一了天下。如此想当然,真真可笑得很。彼时益州新附,人地皆不稳,故而先主之根基实在荆州。失了荆州,折了兵马,亡了大将。若不发兵反攻,先主起家之班底便会锐气尽丧。久后,以何压制住益州?不见先主及一班旧臣亡故后,敌军刚一打到都城,益州豪强便架起后主去冕投降了么?若是在荆州,纵然围困日久,又有哪个敢轻言出降的?武乡侯未能克复中原,北面之敌甚强是一因,内为豪强掣肘乃是另一因。后世多有传说,言平襄侯北伐不成,乃因宦官谗害,然何人又敢断言宦官不是豪强推出的替罪羊?毕竟国破之后,宦官尽没,可豪强犹存。”
喝了两口酸梅汤,润了润嗓子,戌甲接着说道:“说来,那些蠢书虽是极蠢,却也不可小瞧了。因蠢书读起来却最是解乏,反倒是不蠢的书费脑子。你去找那些科甲文章来看,好是绝好,累也是真累。民间不读正史,好传演义,就是这个理儿。至于那些写蠢书的人,有些是真蠢得只能写蠢书,有些却是聪明人故意写蠢书,只要能换来银子,要多蠢就写多蠢。”
左哲却笑了笑,说道:“你也太高估那些写蠢书的了,能有几个真聪明人?若是真的聪明,字里行间是藏不住的。同样的,若是真的蠢,那再怎样旁征博引,也遮挡不住那股子蠢劲儿。且不光是男子写书如此,女子亦然。我曾翻过些女子所写的书,多数写到心计的,不过是凭色仗势或高门出身以压人,使性子罢了。无此二者,便如猫失虎爪,谁还肯让?自以为是智取计夺,其实是无人与之争而已。更有甚者,明明是个丑物,却强写成夺情借势,反能制住美人儿,道是天下男子都失心疯了不成么?可话又说回来,确是另有那么一两本书中点出了心计之妙。乃计生于心,心动于欲,欲发于利,利在于众,故而妙计在人不在己。在己不在人者,小聪明而已。”
喝完了杯中的酸梅汤,戌甲盛了碗饭。刚扒了两口,又说道:“其实吧,书写蠢一点,套路才简单些,套路简单了,才好编下去。且不说编下去才有银子,真写出一个九连环来,怕是好些读者也没那个耐心去解。”
将饭菜咽下之后,戌甲接着说道:“如今的套路,都是什么没落人家出身,莫名其妙间为人羞辱。而后一番机缘巧合偶得秘籍,更有高人以身前身后之事相托,因之暗中相助。更兼天赋异禀,练到三层的功,就能败四层的敌,练到九层九,天下无敌手。接着,变着法的去另一方天地,高手变低手,重新来一遍。这样无敌一次,重来一遍。”
左哲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写法虽蠢,可一旦起了头,就非得这般写下去不可。本事越强,破坏越大。破坏若小,万物虽伤犹可自愈。破坏若大,生灵皆死岂可复生?然有本事不用,那便是无字可写。到头来还是得从低法写起,低法天地中无敌了,就去中法天地,然后去高法天地、高高法天地,一直这般下去,直到连看书的蠢人都觉得蠢了才完结,然后另起一本新书,再从低法开始写。说来也不是今人才这有的这般写法,古已有之。想那神算诸葛便是低法世间的高法,若不借着施火攻而折阳寿之由将其写死,那到后面就圆不回去了。只不过古人笔力深厚,先后有凭据,虚实有照应,远非今日那些蠢人可比,故而写出的书看不出明显破绽,仍是十分精彩。”
咽下两口菜,左哲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这书写的蠢不蠢,其实主要不在乎内容,而在乎是何样人写的。稚童写出来的东西,纵是再难读下去,你能说其写得蠢么?这三四十岁的人写六七十岁的书叫慧,写三四十岁的书叫明,写七八岁的书叫巧,唯独写一二十岁的书就只能叫蠢了,知道为何么?”
戌甲觉着这说法新奇,笑了笑,便问道:“这蠢与不蠢还有个说法么?”
左哲桌底挪了挪椅子,坐稳之后,说道:“因长老者历久而思深,不慧者难悟之。同龄者相似而不显,不明者难察之。幼稚者心纯而念飘,不巧者难捕之。唯年轻者轻率而谋浅,不蠢者难仿之。”
见戌甲听后发笑,左哲更是来了劲头,继续说道:“还不说那些蠢人,经常上手就写什么家门弃婚,好像离了那点蠢事,就引不出故事来。退一步来讲,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有那么退婚么?觉着不合适了,差人私下去说。若是说成了,别处多少补上一补,让人家心里好受些。纵是两家惹出不高兴了,面儿上该敬的还是得敬着,哪里会由着子女四处张扬挑衅?更不要说那撬了别家的,会由着被撬来的牵着自家嫡亲子女再回去显摆招惹,真把脸面丢了个干净,那还叫大户人家么?说来说去,那些蠢人笔下写的是大户人家,心里想的不过是村口的邻居家罢了,真真笑死个人来。”
戌甲点了点头,说道:“三四十岁的人写一二十岁的书,那确是容易。何况如今都不兴亲自动手了,照着套路列个小提纲,然后裁成几块,每一块找个代笔来写,写完了收拢一拼,各块首尾稍稍修改润色,便成了一章。”
左哲一边盛饭,一边说道:“若是写书的自己找代笔倒也罢了,就怕书屋亲自下场找代笔,推个新的笔名出来,放出消息说得了多少多少稿酬,勾引人去投稿。投稿的人多了,便能少给些稿酬,这里外里的能省不少银子。若是心有不甘想着半路跳船,那也随便,只要你能舍得之前的心血。反正上了船的人多,你不写自然有别人写。就是当着你的面卷,你也得笑着说卷得好。”
戌甲哼哼一笑,说道:“卷到最后,就剩下几个最蠢的还在那儿写,遇到写不下去了就是三个字,给我破。”
左哲立马接过话去,说道:“再花银子找几个几个孝子给吹捧一番,活跃一下气氛。”
戌甲不解道:“孝子?那不是给人哭丧的么?”
左哲笑了笑,说道:“人家就好这一口,你如何管得?”
扒了两口饭,又接着说道:“说起来,若只是书写出来得蠢了些倒也罢了。可有一点我甚是厌恶,那些书中动不动就是破碎一方天地,涂炭一片生灵,不以之为恶,反觉如此方可一舒胸中豪气,讨得红颜芳心,真真是令人作呕!从来行里之间,便可窥见作者之秉性。那帮子写书的不管到底蠢笨如何,但凡一朝得了意,定然会把一张丑面孔,一副坏心肠给露出来。”
戌甲夹了一筷子放到碗里,两口扒完碗底的饭。然后一边再盛一碗,一边说道:“也莫光说书蠢,如今的戏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日子我才看了几眼戏,讲的是九道军剿匪安民。可那戏里演的却是土匪头子为抢得一民女,竟连着派出几拨人马去与九道军火拼,且一次折得比一次厉害。身处乱世,能成气候的土匪都不蠢,首先要保的就是人马,值得折损人马的也不过是兵器钱粮之类。那戏里的土匪明明两样都有,偏还怕找不到女子快活么?为了一个女子,不断地折去人马,且不说划来划不来,依着土匪惯常的心性,那土匪头子就不怕几时挨了下面的黑枪么?写出这种戏文来,明面上是颂赞九道军,其实仍就是变种的霸道总裁套路,跟那些个蠢书简直一个样。”
左哲抹了抹嘴,说道:“不奇怪,正儿八经写戏文的要价都不低。可如今排戏的银子大半都花在戏子身上,所以好些戏文就是找那帮子写蠢书的来写,比正经写戏文的便宜得多。再说了,如今看戏的都不在乎戏文如何,就盯着戏子的模样和身段瞧,排戏的也知道这一点,就更不会在戏文上多花银子。左右只要有个完整的故事,看上去不算太离谱就行。”
那边戌甲与左哲谈论着书屋,这边三四点书屋门口便来了一人。这人穿金戴银,远远看去便是浑身亮光闪闪。胸口处绣着一副图案,似是个活物,却无人能叫出名儿来。左哲若是在场,必然能认出这便是三四点书屋的东家,人称启老板。这位启老板手眼通天,又有使不完的银子,每每见着好买卖,必要插上一手,三四点书屋便是前些年盘下的。只是盘下之后,却一通乱来,好看的书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净是些左哲口中的蠢书。且这启老板插手太广,又好胡来,所以名声相当之不好。坊间有人拿他胸口上的图案说事,编排出几句打油诗来:
圆头乌脸雪肚皮,扁嘴叉蹼橙不新。
怂肩勉撑血围脖,面瞧可亲实黑心。
来时曾不小心摔了一跤,怎料下体撞上了地上的一块尖石。势根伤没伤不知道,眼下着实疼得厉害。没法子,这启老板只得张着两腿,再用一手自下托住,弯腰弓背,摇晃着朝书屋走去。
到了书屋门口,连叫了几声王七,却不见人。启老板正为势根疼痛恼火着,却好半天才看到王七跑过来。这便气不打一处来,两手拖着下面,两脚撇成八字,摇摇晃晃走到王七身后。去的一下子,抬腿便踹上王七的一瓣,只教那王七俯身摔了个狗啃。王七半点不敢抱怨,赶紧爬起身,跪倒在面前,一个劲儿问是哪里惹得启老板不高兴了。
启老板一边嘴里嗦着气,一边骂道:“你这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刚刚死哪儿去了?叫了半天没个动静,下次过来是不是让我给你脖子上套根绳子,再栓在石墩子上?”
王七忙不迭地磕头赔不是,却更惹出启老板的心头火来,抬起一脚遍照面门踢了过去,接着骂道:“还不滚去书屋盯着!待会儿那些写书的来了,你可小心说话,仔细给我诓住。别忘了为什么我要拿出大把的银子把你还有那几个蠢东西给养着。这回的事若是过得去,大家继续过好日子。若是过不去,那之前我在你们这些蠢东西身上花去的银子,一分不少的都叫衙门替我找补回来。别忘了,凡是我想打的官司,还从来没输过!”
王七听了这话,自是吓了个半死。咚咚狠磕了几个响头,赶紧跑进书屋,躲在窗边窥视着外面。待齐老板慢慢离去,王七这才松了一口气,寻了把椅子坐下。这时,一人从里屋探了过来,问王七何事如此紧张?王七一看,原来是小山子,便说道:“启老板为那事所恼,刚刚便冲我发了一通邪火。我说小山子,待会儿那帮子穷写书的来了,该如何稳住他们,你给出个主意看看?”
小山子笑了笑,说道:“这有何难?把书稿的账目一亮,便能勾住那帮子穷鬼。别说王哥你这样一年挣万把两银子的,只须把我那每月几十两的进账摊开,那帮子穷鬼看见了,便万难舍弃自己写了一半的书稿。”
王七想了想,点头说道:“话这么说倒也没错,只要能远远看见银子,即便摸不到也闻不着,那帮子穷鬼照样抵不住心头好,最后还是得乖乖替启老板写书。”
小山子竖起大拇指,笑着说道:“不愧是王哥,想得就是通透。等下午这事过去了,晚上寻个地方喝顿花酒,好好白相白相,如何?”
听小山子说这话,王七得意地笑出声来,一手不住地摸着另一手腕上的环。
再回到戌甲那边,与左哲一顿吃喝,又聊得兴起。等想起时辰了,发觉窗外已暗了下来。过不多久,左哲将戌甲送至门口,说道:“山上的事我不懂,就不好说些什么,眼下只能送你一句保重。”
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伸手拍了拍戌甲的臂膀。戌甲笑了笑,拍了下左哲的肩,便转身离去。走出没一会儿工夫,再回过头去,看着自左哲屋内透出的昏暗灯光,再望望四周的街景,戌甲心中忽然间有些难受。脚下的这片地,平日里踩着没感觉,这会子真要走了,才发觉自己舍不得。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抬头看了看天。戌甲有些决然地转过身去,默默掐出轻身术。趁着夜色,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