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
自那日从秦萧萧处得知蜃烛的秘辛之后,李少赓回到医馆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书一封,亲自送去驿站请人加急送去给自己的师父孙思远,请他代为试验寄放在他那儿的那对传闻中的蜃烛,是否真有传闻中所说那般神奇。
送出信后,李少赓每日都在期待着收到身在远方的师父遥寄来的书信。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盼望中,长和七年走到了岁末,这不仅标志着一年的结束,也昭示着文宗一朝的彻底终结。
新君李桢,携手能臣李诗裕,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永昌时代。
永昌,这个被赋予了多重期许与希冀的美好年号,在人们道不完的吉祥话里拉开了帷幕。
天刚蒙蒙亮,光王府里已经热闹开了。按着惯例,守岁时府里各处的灯是不能熄的,亮着光儿从长和七年进入到了永昌元年。王府里的下人们往常仗着主子是位不得势的痴傻王爷,干起活儿来十次里总有九次要偷懒耍滑,不肯好好做的。或许是新年伊始的缘故,今儿他们罕见地主动在庭院里铲雪修枝、灭灯除雾,忙得不亦乐乎。任谁进府,见到的都是一派主慈仆忠的深情模样。
秦萧萧和黎小容已经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见到外头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不禁讶然,不约而同地抬头往东边瞧瞧,看看今晨的太阳是打哪儿升起来的。
“别瞧了,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林崖穿着新簇簇的熊皮袄子,戴着顶略显滑稽的瓜皮小帽,哈着手吸溜着鼻子,小跑着走到她们身边,为二人解释道,“一会儿宫里会有公公过来赏赐东西,他们能不表现得好点嘛。一年到头,就属今儿这一日最积极。”
林崖武将出身,不会说弯弯绕绕的漂亮话,一开口就是粗粝的大实话。实话扎耳,但很在理,岭南二姝一下就明白了王府众人今日这么巴巴表现的缘故。打扮一新的黎小容微笑着,附和道:“原来如此,多谢林将军。”
林崖手足无措地咧开嘴,笑着回应了黎小容,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按照惯例,李牧作为皇室成员,初一这一日是要进宫向皇帝、太皇太后等众位贵人问安的,这是礼节,也是尊重。往年李牧都会带林崖一道入宫面圣,今年也不例外。
与昔年不同的是,今年李牧带了秦萧萧和黎小容同去。坐在入宫的马车上,秦萧萧半闭着眼睛,斜靠在后座上休息;黎小容则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微微掀起帘子,看看光王府的马车行到了哪里。
“萧萧,你不紧张吗?”黎小容再一次放下车帘,失落地坐回车里,焦躁不安地向自己的闺阁好友问道。
秦萧萧睁开眼,从车内变亮的光线中判断他们从光王府出来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从时间上来看,她们应该距离宫城不远了。她缓缓地说:“不紧张,不过是陪光王殿下去趟宫里,没人会留心我们的。”
“可是,可是我想马公公会把我找过去问话的。”想起在宫中时见过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公公,黎小容心中就有些发憷,“我想他会盘问我,在光王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问我光王殿下在府里平日都做些什么,和什么人接触。这让我觉得害怕。”
正如李牧与许彦料想的那般,宫中将这批宫女们外放到各路王爷、公主府上,用意并不单纯。不过这样的伎俩,各府也都心知肚明,沉默地接受了宫里的这一安排。这不,今日入宫觐见,他们都默契地带上了先头宫中赐下的宫人,好方便宫中之人盘查。
秦萧萧轻轻拍打着黎小容冰冷的双手,安抚她焦躁的情绪,宽慰道:“没事儿,若真有人问起你光王府中的事情,你如实说就是了,不必害怕。”
“可惜盈盈姐这两日病得厉害,不能一起随光王殿下入宫。”黎小容不无遗憾地说。当日从宫中外放到光王府的共有两名宫女,一名是她,一名是她口中的盈盈姐——许盈盈。这位许宫女突染急病,无法下床,只得由黎小容一人入宫。为了给自己加油壮胆,黎小容去林崖那儿央求了好几次,才允许今日由她和秦萧萧一同陪伴光王入宫。
外头赶着马车的车夫哪里知道黎小容的心思,他只知今日是光王入宫觐见的大日子,千万不能误了时辰,耽搁了主子的大事。只听外头的马儿温驯地叫了一声,乖觉地放下前进的双蹄,不紧不慢地原地停下,车夫在外轻扣门板,向里头坐着的秦、黎二人说:“姑娘们,到地方了,快下来吧。”
秦萧萧习惯了在抱燕山间、烂柯山上自由行走的日子,到了长安,出行动不动就是坐车,将她的好拳脚全束缚在方寸大小的车厢里,憋闷得很。听到车夫这话,她没有等车夫过来搀扶她下车,自己一个跳跃,就站在了平地上。
车夫将车停在了某个宫门前,秦萧萧虽然算不上不学无术,但是识字不多,宫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某某门”三个大字,她只认出了最后一个门字。不过这并不打紧,眼下这宫门前,车马熙攘,人声马声风雪声,交杂在一起,一窝蜂地刮进耳朵里,吹得脑袋嗡嗡作响。
新君新气象,今日宫中设宴,不仅沿袭旧例,请了宗室的各位王爷、公主赴宴,还把朝中各位股肱大臣也都请了过来。是以一时间宫门外车水马龙,人流络绎。秦萧萧和黎小容下了车,很快在一堆穿红带紫的朝臣中找到了站在冷风中傻乐的光王李牧和随侍一旁的将军林崖。
昨儿的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都随结冰的雪花一块儿凝固在了漫天的雪白里。大伙儿都裹紧了衣裳,戴上暖和的帽子,套上紧实的手套。只有一人,显得格外的不畏严寒。
黎小容吃惊地看着光王殿下敞着外袍,光着手拿着一对冰棱子把玩。这是前两日李牧去许府时和许家小姐在府里玩了一下午的玩意儿,他们绕着许府的屋舍转了整整三圈,将各个屋檐下悬挂着的各串冰棱全数叫了打了下来,聚在一块儿垒宝塔玩。
许沅君疯玩了半日,寒气入体,染了风寒,这两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府里养病,李少赓正在许府看顾她,不让她的病情继续严重下去。少了许沅君这个志同道合的玩伴,李牧一个人依然玩得不亦乐乎。
玩者无心,看者有意。不知是内官的疏忽还是旁人的轻慢,李牧一行明明是头几个到了宫门外,递了牌子准备入宫的,可是眼瞅着迟来的几位王爷并阳朔公主、贵乡公主等几位府上都有内官引导着入了宫,光王府这儿依然无人问津,放任光王殿下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天里拿着两支冰棱嬉闹。
终于,在十六宅里的各位贵人依次入了宫之后,一个瘦骨嶙峋、身形伛偻的内侍走到林崖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带领着光王府众人走过宫门,真正进入了天子所居的宫城之内。
除了秦萧萧,李牧、林崖和黎小容都是来过宫里的,对于皇宫并不陌生。甫一踏上宫城,秦萧萧心中便升起一种感觉,一种并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她学着一旁黎小容的样子,小心地低下头,盯着地上的路而不是周围的人看,顺着引路内官熟稔的步伐,一步步地往宫中深处走去。
原先引路的内官将他们带至一道角门,便与一早就在此处等候的内侍交接,由这名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出头的小内侍继续为他们引路,林崖也在这儿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去,便是内宫所在,除了奉召进入的男性之外,其余成年男子都不能踏足其中半步。
在来的路上,秦萧萧已听黎小容与她讲过,今日宫宴,她们会跟着光王殿下先到兴庆宫拜见太皇太后,再去拜会两宫太后——义安太后和积庆太后,最后再到大明宫,参加此次的新年宫宴。
由于短短数年,帝位几易,如今宫中一共居住着三位太后。头一位便是秦萧萧即将要见到的太皇太后郭氏,她是光王李牧的嫡母,也是故去的穆宗皇帝的生身母亲;义安太后王氏,是已故敬宗皇帝的生母;积庆太后萧氏,则是去年新逝的文宗皇帝的生母。
稚气未脱的小内侍走在最前面为李牧打伞挡雪,一双手因为在外头裸露了许久而被冻得通红肿胀。李牧此时丢下了原先一直拿在手上玩耍的冰棱,双眼无神,呆滞地走在小内侍的身后,猜不透他此时内心真实的想法。黎小容低着头,恨不得将整个脖子缩进衣服里,不让雪花飘进自己的颈中,化成一滩冰凉的雪水,分走自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气儿。
秦萧萧很好地融入了王府侍女这个角色,她已然明白,在这个偌大的宫城之内,见到谁她都得问安,是以麻木地跟在青梅黎小容身后,瞥见一双做工考究的绣鞋进入视野便低头致礼,全了王府的礼数。
走着走着,忽然上了台阶,走到廊下,隔着门帘传来馥郁的夹带着满满当当温暖的甜腻香气,秦萧萧头上、身上的雪花一下子全化了,变成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悬挂其中。秦萧萧低着头,不知道跟着走到了什么地方,一双水葱般标致的手捧着一块冒着白气的热毛巾递到她面前,柔声说:“姑娘身上沾了雪,快擦擦吧,太皇太后不喜欢有人把寒气带进屋子里去。”
入宫以来,秦萧萧第一次挺直身子,仰起因为长久弯下而酸疼不已的脖子,看清这双纤纤玉手的主人——她曾见过的,那日仇九州寿宴,这女子便跟在贵乡公主身侧,不显山不露水,却自成山川大河。
若诸位还有印象,当日陪在贵乡公主身旁的两位侍女,一者名曰王阆兮,一人唤作萧寄篱。其中王阆兮与黎小容一同被外放出宫,如今在阳朔公主身边服侍。是以秦萧萧现下见到的这位,便是掌言萧氏——萧寄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