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茴看着这一面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留下的东西,就是创造这座镜堂的神祇的热情所在。所以,无论空间多小,这些内容却都完整保留下来,他想让人看到,想被人看懂。这里面一定是打开镜堂的办法,这是他给看懂的人的嘉赏。这个创造者,迫切地希望能有人领奖。漫长的神生,连神祇,都在寻求懂得与共鸣。这是神的方法,对人来说,有时候就残忍了些。就好像人的某些方法,对于那些细小的生物来说,也残忍极了。可神同人一样,并不是为了残忍,他们甚至无意残忍,只是太弱小的生命,没办法,真的看不到。
顾茴给出的几页纸迅速从顾耀祖手里传遍了镜堂内所有人。
沉寂的镜堂一下子又骚动起来,这次不是为了个人的生死,而是为了宗门的荣辱存亡。
如果必死是结局,他们要想的是如何给自己宗门留下火种。在场的大乘修为,除了顾茴与深不可测的幽王,只有青云道君、玄剑山庄和合欢宗跟随前来的各一大能、御灵宗的那位曾来过镜堂的大能。
青山宗掌门当即决定,自己同其他几位弟子留下,让致虚长老和卫远同青云道君出去。他抬手抚了抚坐在身边的萧端和赵曼的肩膀,两人显然明白得很,俱都冲掌门一笑,笑得一向端重的掌门鼻子一酸。致虚长老要代替掌门留下,他低声道:“掌门还怕我留在这儿,咱这几个弟子就不甘愿赴死了?”说着又强笑道:“都是好孩子,掌门放心吧。”
青山宗掌门却笑得平和,摇了摇头,只对致虚长老说:“致虚,师兄是真的太累了。这宗门的重担,你背一程吧。”这一刻掌门一直淡然平和的眼睛,染上了暮气,他真的撑得太久了,不比师弟心中还有火在烧。暮气沉沉的青山宗需要他师弟这样的人来领着大家朝前走,走出低谷。他看着坐在一边,这时候了还是一心只有剑的卫远,也许这孩子就是宗门未来的希望。
谁知这时候缩在角落的白瑶已经来到了青云道君的身边,扯住了他的袖子。掌门和致虚长老余光瞥到,都不觉眼皮一跳,怎么把她给忘了。。。。。
合欢宗这边,平时叽叽喳喳惯了的女修男修们也都安静极了。他们中那个最娇气最作也最受宠的小师妹眼睛里含着两胞泪,乖乖靠着大师姐,慢慢把眼泪憋回去。他们都知道除了他们宗主,另一个能够走出去的怎么也该是他们大师姐。这些平时恨不得连一件好看的法衣都要掰扯半天的女修们,此时对于这唯一的生机,却没有任何人想过争上一争。这么多年,大师姐护着她们每一个人,这时候谁敢对大师姐出镜堂的资格有意见,都不用她们宗主说话,她们就能直接按死对方。
小师妹靠着大师姐,只悄悄提了一个遗愿,让大师姐出去以后跟玉清宗那个外门小弟子说一声,今年玉清宗后山的叶子红的时候她不能去看了。小师妹乖乖坐着,心里想着那个多数时间都在垂头扫地、刘海遮着眼睛的玉清宗弟子,她还真的怪喜欢他的。这是第一次,她瞧上了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弟子,可只是同他站在一起看后山的红叶,就觉得快活呀。
她默默想着,她修道人生的一百件事到底是完不成了。计划那么好,总觉得还有无数时间慢慢去做,谁能想到,天道大约看了她的计划一眼,直接哼了一句:得,就到这吧。嘎嘣,她修道的生命就到头了。嘎嘣就嘎嘣吧,这么多比她厉害的不都要一起嘎嘣在这里嘛,这样想着合欢宗小师妹笑得似乎都豁达了,只是她的肩膀始终微微发颤。
虞珊轻轻让小师妹靠在旁边另一个师妹怀里,来到合欢宗主也是她的师尊面前,她还没开口,大美人宗主就瞥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别想。”虞珊那句“让小师妹同师尊和长老一起出去吧”就被美人师尊刀子一样的一眼给堵了回去。虞珊的眼睛很干净,你很难想象这个平时有什么八卦都立即凑上去的女修竟然有这样澄澈干净的一双眼,此时她就用这双眼睛看着从小把她养大的美人师尊,笑着说:“师尊别徇私,师尊知道,我不成的。”说到这里虞珊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却让大美人宗主眼圈红了。
虞珊说的是实话。虞珊是个好孩子,可只是一个灵根资质都普通的大师姐。如今每个宗门该做的打算都是留下宗门火种,要选择最有天赋的弟子活着出去,参与下个两百年的争夺。虞珊知道她不是这样天赋异禀的弟子,她的师尊也知道。反而是她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才是该活着出去的人,小师妹有天赋的。
生死面前,虞珊看过来的眼睛依然是清白坦荡。在修真界活了这样久的美人宗主低了头,掩饰发红的眼圈。眼前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大弟子,让她怎么舍得,她怎么能舍得让这么一个孩子死。末法乱世,清白自守的人这样少,每一个都该活下来。为此她已与宗门大能长老暗中争执好一会儿,长老已经气得骂她不成器了。如今正是合欢宗的机会,他们站对了人,就该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全力扶起那个最有天赋的弟子,稳住第一梯队的宗门地位。
大美人宗主轻轻拽了拽大弟子身前垂下的发,“你别想这些,这些都是为师和长老们考虑的,你只管听话。”
曾经一马当先的凌霄宗,已被幽王除了根,他们的指望就是宗门天骄秦廷之,如今眼看连秦廷之都出不去了,宗门里带队的两个长老比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还难受。此时他们唯一能找的机会,恰恰只在与他们结仇的南宗顾茴身上。搓着牙花子无言许久的长老终于低声对秦廷之道:“咱们谁都跟南宗说不上话,只有你。你去问问,咱们割半壁主灵脉给南宗,能不能让顾宗主设法带你出去?”虽然顾茴只能带两人,但是大殿里谁心里都知道,幽王法力无边,他该是能带出好些人的。大殿里一个幽都的人都没来,幽王救谁,还不都是由顾茴选择。
秦廷之闻言一怔,许久都是沉默的。围剿南宗那日,他被师尊锁在宗门思过塔里,待他再出来,修真界已经变了天。他与——顾宗主,有仇,他的师尊死在顾茴手中。本就不该生出的念想,在还模糊一片尚未萌芽的时候俱都扑灭,无踪无影。对于秦廷之来说,以后的每一天都只剩下苦修和宗门,他要重新为凌霄宗撑起一片天。
这是自从那日起,他第一次看向顾茴。即使被困在这个镜堂里,她依然同那日南山破境而出一样,从容美好得不似凡间人。对秦廷之来说,这个曾经与他并称天骄的顾茴,已经高高在上。就像此刻,她不看任何人,不安抚任何人,不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除了她关心的东西,她唯一会看向的人只有幽王,那个同她一样站在修真界塔尖的存在。
黑市有消息称清贵自守的正道之光青山宗的青云道君引魔气修炼,很多人根本不信这种说法,道君稳扎稳打渡劫升仙都是指日可待,哪里需要走歪途邪道。秦廷之却信了几分,如果那个隐隐传言为真。有传言说她与两百多年前陨落的剑修是同一人,那她就是道君曾经相好之人。不管中间有多少牵扯恩怨,即使是青云道君,不迅速变强,也已快同她无法站在同一个平台上。
不够强,不要说与她成眷属,甚至连与她成仇都做不到。恨她,或者让她恨,至少得先让她看到。可她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不变强,怎么让她看到呢。那些仇与恨,也不过是一个人卑微无声的爱恨。
秦廷之低了低头,唇角扯了扯。半壁灵脉换一线生机,他要去跟她谈,这太苟且,也太屈辱。可是他知道,他要去跟南宗宗主,谈。
时间往前走,空间越来越狭隘,各宗门之间已经挤作一团了。
一片沉默中,有人坦然对身边的人笑,有人始终无声无表情,也有人控不住趁着抱着师兄弟或者姐妹的时候偷偷把泪流在对方衣衫上。顾昀突然问姐姐有什么遗憾吗,顾昀知道自己肯定是出不去了,他这样一个人,又没什么大用处,死不足惜。至于他姐姐顾盈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能最好,而不管能不能的,大约这都是两人说说心里话的最后机会了。
顾盈面色平静,她听安排,她的父亲和弟弟注定出不去,对她来说死活已没有两样。独自在这样一个修真界咬牙孤单活着,或者跟兄弟父亲死在一起,没有区别。她抱剑坐着,听到弟弟这样问,笑了笑,“没有。”
“没有?”
“没有了。”她一直拼命努力就是让别人看得起,看得起她,看得起他们顾家。如今的顾家,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了。她能活下来,就继续守护南宗顾家的荣光,她活不下来,自然有更有资格守护顾家的人替她活着坚守这一切。
顾盈看向好似被困在那面写满古怪图形数字墙壁前的顾茴,顿了顿才轻声说,“非要说有的话,大约就是——”她从没跟二堂姐道过歉。她曾说过那样刻薄发狠的话,她从没道过歉。如今的二堂姐,大约也不需要她的道歉。二堂姐从未真正与她计较过,可她却那样真切地痛恨过二堂姐拖累他们。
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中,有不少人都像顾盈一样看向那面墙壁前的顾茴。殿堂里好些年轻的弟子已都站着了,没有地方再容他们坐着,可即便如此,那面墙壁前依然被留出了不小的空间。
他们盼着,那面墙壁前,顾茴还能发现些什么。哪怕有机会多带一个人出去,他们也能多一分希望。
他们看到顾茴轻轻咬着拇指,低声道:“我不明白。。。。。”没有人知道顾茴不明白什么,他们连墙壁上缺胳膊少腿的字都看不明白,更不要说那些画满一墙壁的乱七八糟的符号了。
顾茴再次看向幽王,好像除了幽王,在她身边再没旁人。殿堂里这些低声的安排、哭泣,都不在她的视野里,她只能看到那一面面写满东西的墙壁和她身边的幽王。
就听顾茴好似是说给自己,也好像是说给幽王:“难道神祇创造的困境,他费尽心机设计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凡人的发现。。。。。折服神的,是人?”最普通的凡人,明明只活了不到八十年,研究的东西却让神惊叹。。。。。这到底是答案还是另一个陷阱。。。。。
创造镜堂的神祇的傲慢,处处都可以看出来,他真会让一个凡人的研究成为他唯一出口的答案?
顾茴如同游魂一样看这个已经变得逼仄狭小的空间,她只怕这个空间经不起尝试了,如果再失败,就是再次喂养了镜堂,而这一次收缩的速度会更快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