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稀罕事。“贺叔叔,我给端出去吧?”展颜进了厨房,抽油烟机还在响,她愣了愣,不知那个机器是干嘛的,就在灶台上方。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的。油烟味儿也很小,不像家里,油腻腻的,妈总得拿铁丝球使劲刮油。“不用,你林阿姨端就好了。”贺以诚让她出去,展颜不动,有点儿为难的样子,“贺叔叔,您让我干点活儿吧。”贺以诚一怔,随即笑了:“那好,你端吧。”菜很丰盛,椒盐排骨,蜜汁鸡腿,生蚝鲍鱼粉丝,清蒸鲈鱼,虾仁炒蛋,还有猪肚汤,天知道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些东西,展颜一样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原来,食物的种类是这样多,颜色也是这样多。贺图南像个少爷一样,动都不动,看着展颜进进出出,林美娟盛了四碗米饭,最大的一碗,放在了儿子眼前。在家里,吃过最好的也就是土豆炖排骨了,展颜暑假是漫长的。汽车到处跑,公交里挤满了人。每天,城市醒得都早,炸油条的,蒸包子的,热气腾腾扑了顾客一脸,随后,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流往不同的方向去。贺以诚带着展颜,到有外教的培训班补英语,外教是澳大利亚人,体味很重,他叫fill,展颜最开始不好意思张嘴说英文,上了两周的课,放开了些,但她那一嘴乡音是难改了。在这里补习,贺以诚确实没办法天天送她。他很忙,当年,辞职后先去的外企,做过市场部,干到项目经理。等下岗潮处露苗头时,他接手了一家建材企业,转制后,成为私企,贺以诚很快凭着天生的经商头脑,盘活了公司,九十年代后期,建材家居市场远不够规范,但贺以诚嗅到房改商机,九八年这年,公司尝试推出概念馆模式展示产品,一切刚起步,贺以诚常常顾不上吃饭。“颜颜,我得出个短差,这几天的课让哥哥带着你去。”贺以诚要去北京考察,家中,林美娟又不在,他请贺图南的奶奶过来看顾孩子们几天。展颜听贺以诚要出差,不懂那是什么,但他一走,她就得独自面对贺图南,她甚至有些希望培训班也有宿舍。城里的一切都很稀奇,她觉得时间不够用,要学的太多了,所以,展颜每天下了培训班,回家也是在屋里学习,她用功的程度,令人咋舌。贺图南觉得她对学习,有种饥饿感,同一屋檐下,他几乎看不到她出房间,但隔着门,隐约可以听到展颜读英语的声音。他站门外听过几次,那发音,真够糟糕的,可她每天五点半准时起。贺图南班里有乡镇来的同学,他发现,展颜和他们很像,格外能吃苦。奶奶临时住进来了。“吃豆浆油条,还是包子米粥?”奶奶在晚上就要问第二天的早饭事宜,贺图南永远是随便,展颜见老人问得认真,觉得不选一个,太辜负她的心了,她说,“我想吃油条。”“外头那个老油不知道炸了多少遍,不好,明儿我给你炸。”奶奶居然会炸油条。展颜却不好意思了:“太麻烦了,买着吃吧。”“不麻烦,”奶奶摆手,“你们长身体呢,要吃好,吃健康。”展颜觉得奶奶很像王静的奶奶,可又不一样,她没有硬硬的发黑的指甲,胸前也没有脏兮兮的围裙,她有的是一头整齐的、花白的头发,真丝花纹短袖,笔直的长裤。“你很会给奶奶找活儿。”贺图南靠在过道,脸很冷淡。
奶奶吃完晚饭就下楼散步去了。展颜说:“奶奶希望我们选一个,做饭的人,最不希望别人说随便了。”贺图南若有所思点点头:“看来,你经验很多。”过道的灯,幽昏不明,贺图南的声音也不够明朗,展颜沉默片刻,说:“我不是有意想使唤奶奶的。”她觉得应该尽快结束对话,问道:“我能用你家电话吗?”贺图南皱眉:“你又不是第一次用,你说能不能?”在乡下,打电话是奢侈的事情,展颜来之后,也只往家里打了两次电话,给孙晚秋打了一次。没好打长,每次说个分钟就挂了。她迟疑几秒,又问贺图南:“我看街上有电话亭,那里也能打电话?”贺图南这才想起来,她问题很多,问人话时,有点懵懂,但又很专心,像请教不会的题目。“能,买电话卡就能用了。”展颜问到这,不问了,她手里有钱,贺叔叔给的零花钱,平时花不着,她琢磨着以后买张电话卡去街上打,站那个小亭子里,又安静,又方便。“谢谢你。”她每次道谢,都要加个“你”,让人觉得,心特别诚,“谢谢”说的煞有介事,贺图南想笑,他问她:“有钱吗?”“有。”“哦,”贺图南眼波流动,目光似暗火,“你贺叔叔给的?”明知故问,除了贺以诚,天上掉钱不成?可现在贺以诚不在家,林美娟也不在,有些话,贺图南早想试探她了。提到钱,展颜才有了些不自然:“我长大工作后,会还贺叔叔的。”说着,她自己都害臊,现在算什么?算贺叔叔做慈善吗?贺图南靠在墙上,头微仰着,眼睛再往下看她,成了狭长的一片阴影。“你怎么认识你贺叔叔的?”瞧这话问的,好像他跟贺叔叔没什么关系,展颜没回答,反倒问他:“贺叔叔不是你爸吗?”“对,怎么?”她想了想,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认识你爸的?”贺图南一脸正经:“对哦,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的?”展颜实话实说:“他跟我妈是老朋友,我妈生病,贺叔叔帮了很多忙。”贺图南眼睛闪烁不定,他笑了笑,对她说:“学习去吧,等着以后好还钱。”展颜猛得抬头:“我说到做到。”贺图南本来都要走了,他侧过身:“有些东西不是用钱算的。”夜里,雷电大作,展颜惊醒,拉开窗帘正好瞧见一道闪电直直劈开墨色的天幕,城市高楼的轮廓,像尖戟。很快,雨点噼里啪啦砸到玻璃上,她开了灯,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月经到访。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第二天,小肚子酸酸涨涨的,油条没吃几口展颜就吃不下了。雨变小了,可还在下。公交车上,有人抖着淋烂的报纸,给旁边的人看:“瞧瞧,还他妈跌着呢,这三伏天里头,我这心倒凉透了。”“你这就怪不得别人了,现如今得买什么?科技股啊,只要跟什么互联网沾边儿那就是牛股!”“你那综艺股份也不行呐,上个月月底冲到六十六了,不照样暴跌?”车里一阵哄笑,有人说:“综艺以前是倒腾服装的!”展颜看过去一眼,不知道说的什么事。“他说的是股票。”贺图南开口,这个夏初,美国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死了我们的记者,沪指一路下跌。等到六月,b股印花税降低,人民银行降息,大家的信心又回来了。贺图南这个暑假,一门心思研究股票,家里订了财报,他手里有点压岁钱,正好用上。本来想拉上徐牧远,可他卖笔记赚的那点儿钱禁不起赔,只能放弃。展颜则一下想起跟爸一起进城看妈的那次,公交车里,人山人海,她记住了“龙头股”,可股票是什么,她不懂,她想起元旦的事,出神的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蜿蜒下去,像泪水。不过半年单一个月,看妈的事,渺远得像小时候了。贺图南发现,他说完股票后,展颜的神情就慢慢变了,有些忧伤,眼睛雾蒙蒙的。她又没炒股,赔再多也赔不了她,她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直盯着她,等展颜稍稍别过脸,贺图南立刻收回目光往窗外看去。下了车,展颜觉得肚子不舒服极了,她一路忍着,底下黏黏糊糊往外涌。“怎么走这么慢?”贺图南在前面撑着伞,驻足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