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而今,周温嵘业已故去,越千江心里的人换成了徒弟。为徒弟,罗刹从阴曹地府里爬了回来,再生一张玉面,眼里光明照人,但……玉面的罗刹,仍是
罗刹。
金雪瑕可不再敢碰周不渡这颗“要命的”脑袋,将他右侧几绺半长不短的头发拢起来,给他编小辫子。
周不渡却没察觉这些暗流,被拉着头发,便侧着头,观望越千江——他打坐的姿势跟别人很不相同。
常人打坐,大都是双腿盘曲交叠,两手合十或置于膝上,闭目凝神,隔绝外界纷扰。
但越千江歪歪斜斜地坐在床的边缘,左足垂放而下,单盘着右足,左手扶右脚踝,抬右手,拇指与食指相触,指尖指着脸颊。
他的脸庞仍然很白,似玉一般,头发披散,双目微垂,金光潋滟,浑身舒展,仿佛一位若有所思、倾听世间声音的活着的菩萨。
因为养父喜爱印度宗教哲学的缘故,周不渡知道,越千江做的是释家所谓的“半跏思维坐”,右手作“说法印”,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在朝自己比“ok”的手势,没忍住笑出了声。
越千江轻轻晃了晃掐着说法印的手,嘴角微扬,双目闭合。
一个眼神,凶若雷煌,复归沉静,又仿佛寂寂深渊。
·
金雪瑕快快平复了心绪,手背的灼烧感业已褪去,然而,他只怕是永不能忘罗刹的这一道电眼,就连远远站在越千江身前,都感觉在被黑不见底的深渊凝望。
他老老实实编着辫子,却冷不防听见周不渡一声笑,有那么一个瞬间,忽忆起从前给妹子梳头的光景。
金雪瑕还幼小的时候,其实是很寻常的,父母恩爱、兄妹和睦,纵然南梁将亡,孩童亦是无忧无虑。许是家里突遭巨变的缘故,他一夜之间长大,后来就再没有过悲喜。唯独偶尔想起妹妹,回忆如同没有温度的火焰风里飘游,顿生一种浮生若梦之感。
周不渡察觉到金雪瑕神思恍惚,正纳闷:“怎么……”
金雪瑕回了神,为掩藏异样而刻意找话:“看明白了?”
周不渡:“明白。”
金雪瑕:“你总是这样看人。”
“什么样?”周不渡茫然。
铜镜映照出周不渡苍白的面容。
他的眼窝深陷,目下青黑,嘴角微垂,纵然毫无瑕疵,却总带着缥缈的破碎之感,如抖动的蝉翼,深秋的枯叶。
可即便这样,他的目光却不像常人那般充满考量,眼神常是真恳的,那是一种对他人的平视,看人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人的本身,而不是其过去未来、心思动机。
天真、良善,仿佛谁都能轻易伤害他,但……他不在乎,他身在尘世间,却像昆山巅的积雪,高山上的湖水,他的好与坏、美丽与衰败,都与这个尘世没有关系。沉静、忧郁,像大地的眼泪,不必言语,也不用展露,只是在那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这是金雪瑕对周不渡一直以来的印象,很复杂,含混不清,他总觉得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世子深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一段时日未见,周不渡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说不上来,内里那股劲儿始终如一。
考虑到先前编的谎言着实离谱,不能自相矛盾,他便只是摇头,道:“没说你不好。”
周不渡审视自己,只看到一副病弱相。他从前很反感见到这张克隆来的脸,而今反感依旧。
但时移世易,置身于陌生的世界,自我厌恶的理由已不复存在。就连宇宙都网开了一面,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他不想再关注皮相,眼里渐生出一点坚定。
金雪瑕不敢再多看,只将头顶的木簪抽出,插到周不渡的髻子里,调了调位置,借机“解释”靴子上的泥的由来:“簪是新的。晨起出门寻一味药,邻居老木匠随手送我。”
周不渡看见木簪的花纹,道:“蝙蝠图腾寓意福寿安康,是好兆头,多谢了。我们穿的衣裳也都是你的?”
金雪瑕:“集市未开,我也没什么银钱。衣裳是这大院原主人的旧物,不值价的东西,你别嫌弃。”
周不渡今日听金雪瑕说了好几次委屈、嫌弃之类的话,难免好奇:“我以前是不是挺招人厌?”
两人其实不曾有过真正的交集,一直都只金雪瑕暗暗跟随观察。无奈说了一个谎就得用一百个谎来圆,他搜肠刮肚好半天,道:“你小时候跟现在差不多,后来离了你师父,就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