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眼睛,她们十指相扣的手几乎营造出一股安宁,好像足够她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如果她没有做那个短暂而惊人的梦的话。
梦里她坐在周蘅的脸上,一阵阵的收缩感从下腹传来,逼得她仰起头用手撑稳自己。她奇异地发现她能看见周蘅曲着腿,一边夹着一只手抚慰自己,一边双脚不自觉地一前一后摇晃。昏沉之中她依稀觉得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定了神细看却是周蘅的脚。怎么会?周蘅从不做美甲!她心下猛跳,恍然间掠过一段丰腴的曲线,像从《泉》里走出来的,犹自起伏的,活生生的曲线。
低头一看,那张脸分明是周阿姨的。她们的脸贴得那样近,几乎要变成一个吻。
杜若当即惊醒,眼前却真有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能是被她失控的动作吓到,对方不无疑惑又带点刚起床的含混不清:你睡得好浅,一亲就醒了呀。吓到了?
她瞥过对方犹在阴影中的眉眼,痛苦地遮住脸:有点。我再眯一会儿。拖鞋与木质地板相击的声音由近渐远,一声声钉在她的胸口,伸了手往下一探,星星点点的濡湿终于钉穿她的心,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对着周蘅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私底下又反复做着和周阿姨有关的梦。她像母亲一样越发勤快地出入周蘅家,明面上扮演一双互帮互助的闺中密友,暗地里演绎一对食髓知味的花季情侣。周阿姨一如往昔待她亲如女儿,却不知道她在眉来眼去之间偶有冲着她的背影出神。
周蘅悄悄蹭过她的鼻子:别担心,我妈不会发现的。她肯定想不到!
她却分明透过这张脸看见另一双眼睛,安慰人的时候弯成相似的弧度,只是眼尾若有若无地缀着皱纹。她要疯了,可是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所有的话都在胃里兀自痉挛,提醒她不张嘴也是一种谎言。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一个谎言意味着接下来还有一千个谎言。
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她被周叔叔叫进屋躲雨,周蘅不在,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月考、升学。结果周叔叔被一个电话叫走,留她一个人放空自己。她关了灯,靠在周蘅的房门后,委顿在地,在雨声里几乎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开门声驱散了她的混沌。
紧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轻快的脆响。不是周蘅。这间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穿高跟鞋。
她应该起身开了门同周阿姨问好,可是犹豫之间已然错过最正常的时机,算了,继续睡吧。她却并不能真的睡着,听着响动,在脑海里推演另一个人的行踪。去了厨房,去了客厅,最后去了主卧。她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另一间屋子的卧室里上演过的场景,像被扼住喉咙一样疯狂吸气。直到腿麻了,她决定悄悄溜走。
她艰难地拖着两条腿穿过客厅,不能避免地经过主卧,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使她贴着门站定。她好像又回到了幼时的门口,门后还是有一个发出满足般谓叹的母亲,也许她从未真的走出那个房间。
金属把手的质感透过手心将寒意传遍全身,隆隆雷声掩盖了门的吱呀动静,但里面的人还是转过头,一脸被雷劈过的愕然。她一步步逼近,那人更在极度震惊之中僵住不动,一只手犹在下身握着什么,来不及隐藏。
当她把手覆盖在对方的手上,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让对方急急撤了手又试图推开她。周阿姨大概从这一刻才开始重新认识她,而她早在那一天就同时失去了两位母亲。抵抗她的那只手用了劲,掌骨根根分明,相连的腕骨被一环玉镯挡住,犹能看见原本的纤细,而胳膊却是渐渐的圆润起来。
阿姨,让我帮你吧。话里倒是一派乖巧和诚恳,不似作伪,语气稀松平常得像是要帮忙洗菜收碗一样,如果她的手没握着向前挺进的话。
对方到底卸了力,眼神漫开,不知在想什么。她只管横冲直撞,雨滴打在雨篷上一声急过一声,她也像抱着一尊琵琶独奏《十面埋伏》,只是同这雨声一样混乱如麻,生涩得很。湿冷的空气透过纱窗包裹住她,她感到自己又冷又僵,却不敢靠近咫尺之间的热源。直到一只手牵引她放慢速度,她才恢复一点知觉,鼓起勇气偷瞄对方的脸。
紧闭的眼,紧闭的唇,不肯看她的神色倒让她想起另一张脸,一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脸上的表情却一阵松动,眉眼悄悄舒展开,鼓励她晃得更狠。这尊活着的维纳斯随着她颤抖不已,下垂的乳房,暗沉的妊娠纹,全是未经艺术家粉饰雕琢的美,正是她欲望的起源。腕上玉镯透着莹润的光泽,和攥着床单的那只手一起成为她背负的第三个秘密。
她时常被这三个秘密压得透不过气来,唯有和周蘅待在一起的片刻得以轻松一阵,真能共同承担的秘密才是甜蜜的。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保持秘密的必要,这屋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么多,这一件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周蘅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连绵不绝地晃动中辛苦压抑着声音,杜若却在希望她叫出来撕破这些表面的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她不无悲哀地发现,促使她决定离开周蘅的竟然还是母亲,母亲同周阿姨的决裂。也许她和周蘅也在步入这样的结局,也许她们会更糟。就此结束这些混乱的关系,总会好一点吧。她这样以为,却在分开之后惊惶领悟,原来周蘅竟是她在一遍遍失去母亲的风暴之中,唯一的锚点。原来她才是离不开的那一个。
杜若拿起电话,不抱希望地按下一串数字,等待的十几秒如同半个世纪一样漫长,终究接通了。她好像看见无形之中仍然有什么将她们相连,只是夜色太浓,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