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只要韩非说,太子丹是公子宝鼎救走的,那秦王政的目的就达到了;或者,不需要韩非开口,只要把韩非抓起来,秦王政就能逼迫自己滚出咸阳。
退一步,海阔天空。
南山子和宗越建议公子宝鼎即刻退出咸阳,不要在这个时候与秦王政针锋相对,兄弟阋墙,如此实力可保,更不会连累到老秦人。老秦人还是能东山再起,只不过控制不了军队。最多也就是重建过去的构架,在军中与关东人、楚人三足鼎立。
反之,形势异常复杂,对宝鼎极其不利。
老秦人为什么不露面?琴氏为什么远走巴蜀?夜郎国的公主为什么杳无音信?因为形势摆在这里,宝鼎在塞外的功绩太耀眼了,耀眼得让咸阳睁不开眼睛,让大王黯然失色。宝鼎自己把大好的局面搞砸了,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退避。等到咸阳稳定了,大王的功绩更大了,威信更高了,一言九鼎了。那时候公子宝鼎就可以回来了。秦王政当然会补偿他,甚至会主动改善与老秦人的关系,重用老秦人,毕竟错不在公子宝鼎,而是他自己的决策错误。
宝鼎神思恍惚间,与韩非一起跟随公子豹、公子腾走到了一辆豪华辒车前。
“下官拜见武烈侯。”
洪亮的声音突然在宝鼎的耳边想起,将他从恍惚中霍然惊醒。他看到了赵高,接着看到了那辆超级豪华的辒车,秦王政的御用辒车。
宝鼎冲着赵高微笑点头,心里却是暗自惊凛。秦王政用王宫御驾来迎接自己和韩非,看上去极尽恩宠,但事实上呢?事实上秦王政的目的何在?
四个人上了辒车。韩非显得非常平静,与公子豹、公子腾闲聊着一些塞外的事。宝鼎则含笑不语,思索着破局之策。
韩非这个关键人物必须得死。自己假若退出咸阳,韩非就是替罪羊;假若自己一定要留在咸阳,那自己就不得不动手杀了韩非,当然,仅杀一个韩非不够,还要杀更多的人。宝鼎望着侃侃而谈的韩非,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救不了他甚至可能还要亲手杀了他,心里异常痛苦。
如果我连韩非的命都救不了,我还能改变历史轨迹拯救帝国?宝鼎暗自咬牙,我一定要救活韩非,我也一定要留在咸阳,我本一无所有,还害怕失去什么?
四个人非常默契,绝口不谈河北大战,也不谈塞外的战绩,更不谈太子丹、乌氏和赵国黑衣,谈的就是风花雪月。气氛很融洽,但欢声笑语里却透出一股浓浓的肃杀。
进了宫,第一个就遇到了给事中。给事中说大王在太后的寝殿,正在等候武烈侯,请博士韩非与两位上卿暂时于书房相候。
宝鼎随给事中而行,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望向韩非。韩非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依依惜别之情。宝鼎心弦震颤。猛地转身走到了韩非身边,低声问道,“师傅相信我吗?”
“那卷书就托付给你了。”韩非笑道,“替我照顾家里的人。”
“师傅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韩非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宝鼎的胳膊,“我当然相信你。”
宝鼎咧嘴一笑,握住韩非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相信我。”
宝鼎转身就走,速度非常快。韩非默默地望着,直到宝鼎的背影消失在殿宇之后。
“武烈侯长高了,也长结实了。”公子豹抚须叹道,“不服老不行啊。”
“武烈侯长大了。”公子腾笑道,“是一头真正的猛虎。”
“他是一只雄鹰。”韩非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抬头望天,“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宝鼎看到了秦王政,一个憔悴不堪的大王,他正站在大殿的台阶上,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就像一座巍峨的山,让人敬畏。
宝鼎匆匆走近,刚要行礼,却被秦王政一把抱住了,抱得很紧,让忐忑不安的宝鼎几乎喘不过气来。
秦王政用力拍拍宝鼎的后背,然后松开双手,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目露责怪之色,“你应该早点回来。”
宝鼎吃了一惊,老太后不行了?“太后如何?”
秦王政转身进殿,“太后一直在等你。”
老太后形神枯悴,奄奄一息,看到宝鼎当即面露喜色,轻声呼唤。宝鼎跪在榻旁,抓着老太后干枯的手,心中酸楚,眼圈蓦然就红了。老太后没有罪过,她溺爱自己的亲人,但她的亲人却借助她的权势伤害这个王国,伤害给予他们荣华富贵的老太后。
宝鼎绝不后悔杀人,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厉啸的长剑会伤了这位老祖母。
秦王政悄然退去。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老太后无力地说道,“你应该早点回来。”
宝鼎张开双臂,搂住老太后干瘦的身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以我的生命发誓,我会像守护自己的王国一样守护你的亲人。”
老太后呆了片刻,接着泪水忽然涌出,一双晦暗的眼睛里突然泛出几分亮丽的神采。
“你应该早点回来……”老太后一遍遍地念叨着,泪水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