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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2页)

村里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呐喊之声——那是双柱的爸爸马栓在招呼儿子吃饭哩。双柱竖起耳朵听了听,撒开腿就跑了,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于客人的邀请。

那时候,马家崾岘的最高权力机关还不是乡政府,而是农民协会。农民协会设在一个颇为讲究的窑院里,这里也是农民武装赤卫军的指挥部。

这个窑院一年前是本村地主马占鳌的住宅,建筑得十分考究:正面五孔大窑全部是用巨大的青砖箍起来的,上端伸出了很宽阔的廊檐。暗红色的杜梨木窗棂上,雕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和线条优美的五彩云霞,左右两排耳房也造得十分讲究。农民协会和赤卫军占用以后,虽然显得有些破败,但是它的威势还在,并且因为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显得更加让人敬畏。

当时,农民协会和它所领导的赤卫军的重要职责是保卫革命成果,防止被打倒的地主阶级进行反攻倒算,同时,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给农民,还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比如如何界定分配人的资格,什么人在哪里分得地块,如何落实交纳军粮和各种税收的份额……等等。虽然不断有上级的指示传达下来,但是要把这些东西真正落到实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崤阳县东北方向有一个叫张店的村子,就发生了农民协会主席被人暗杀的事件,也有的地方因为土地分配问题在原先一无所有的农民中引起了纷争,几乎酿成流血事件。赤卫军经常会有军事任务。

马家崾岘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展得比较顺利,这是因为共产党在当地农民中的口碑很好,具有很强的感召力,相当一些贫苦农民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组织起来的人形成了一种强大力量,冲击着社会的恒定秩序。斗争极为激烈,不断有人作为共产党的人或者作为反对共产党的人而掉了脑袋。当商子舟把一些除了革命再也没有活路的人组织为红军的时候,这个地方旧的社会秩序实际上就被完全打破了,天与地打了一个颠倒,整个世界都显示出某种让人亢奋的新奇氛围。

马家崾岘最大的地主叫马占鳌。马占鳌识文断字,做人很有一套机谋,这或许与他原本在宁夏到靖州之间从事皮毛贩卖的生意有关。当他发现革命将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的时候,当他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以后,主动采取了对于农民的怀柔政策,降低了佃户的地租——为了地租标准问题,马占鳌甚至和崤阳县政府以及张家河地区的其他地主发生过争执。这样,地主马占鳌身上就有了一种能够为农民着想的和善色彩。这种色彩非常重要。商子舟的洛北红军横扫洛州,贫苦农民全部起来造反的时候,马占鳌毅然决定把所有的土地财产都交给农民协会,连换洗的衣服都没留下,全家净身出户,住到了村边一孔废弃了的土窑洞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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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天的事(3)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地主马占鳌极为精明——他最终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当然,这也和马占鳌平时为人敦厚有关,他没有非要他死的仇人。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时动辄打骂佃户、对贫苦农民巧取豪夺的地主,大部分都被杀死在了自家窑院里,有的甚至于遭受了灭门之灾。

目前,马占鳌,这个曾经在马家崾岘跺一脚地动山摇的人物,正在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带领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瑟缩在村头那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庆幸着不死,同时也在不安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灾祸。

我们如果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再来认识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一般角色了。

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的意思是 :马占鳌暂时可以不杀。他在说服其他农民协会首领的时候说,白旭县长也说过,可杀可不杀的地主可以不杀,所以马占鳌可以不杀。

争论很激烈,但是马汉祥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这意味着可以向中共崤阳县委说明情况,把马占鳌押解到崤阳县的镇压大会上去,只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杀掉。

这个大会不久就要召开了,目前崤阳县所属村镇已经全部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待县委的进一步指示。

马汉祥说:“要是大家都是这么个意见,那我们就这样向白旭县长报告,不过,这是大事,咱们再仔细拉谈拉谈……”

正在这时,喜子出现在农民协会的窑院门口。

马汉祥从窑洞里出来的时候情绪很好,他站在窑洞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专注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就下了台阶。

喜子走过来的时候,马汉祥已经看到站在院门外面的玉兰和绍平了。

父子俩站在院子里,马汉祥听着喜子的低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兰和绍平。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让玉兰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绍平的手,绍平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马汉祥和喜子父子俩长得像极了,都是一样的修长身材,一样精明强悍的眼神,一样沉着老练的神气。

“……我约摸,他们是要过黄河。”喜子最后说。

马汉祥用双肩向上拱了拱披在身上的土布棉袄,向院门口走过来。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枪,枪把子上的红绸子一直垂落到膝盖上。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庄稼人身上很难见到的英武之气,眉宇间凝聚着让任何人都会慑服的威严。这是曾经杀过人的人和没杀过人的人必有区别。

玉兰注意到,他随随便便绾在头上的白羊肚毛巾沾满了泥土和油污,差不多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由此能够推断他的家庭生活不健全——玉兰是对的,马汉祥没有婆姨,家里只有父子两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玉兰,这是我儿子……”

马汉祥铁板似的面孔松动了,专注地看了玉兰一眼,便把目光移到绍平身上,并不说什么。玉兰和绍平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是靖州人?”

“哦。”

马汉祥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你不是靖州人,”马汉祥站定在玉兰面前,平静地说。“你是咱们崤阳县人,大地主陆子仪的佃户石广胜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马队把你抢到了靖州,你做了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绍平,”绍平大着胆子替妈妈回答。“随我妈妈的姓,石绍平。”

“噢……随你妈妈的姓,好。”

马汉祥拍了拍绍平的肩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玉兰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如此详细知道她根底的人。

马汉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 :“十五年前我在井云飞家揽工,知道这事……我见过你,石玉兰,我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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