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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第1页)

那人偶探出手接朵白花片,又像冻着似的忙缩回伞的遮护。等至戏唱罢,一身材高挺的男人冒着雪搂着看戏的肩,替他擎伞。

戏子心里迷糊,单觉得那人定怕寒。

往后戏班子倒散,他特地在痞子间混迹两月,租了间单人房与菜场的老婆子打交道,学精东南陲城拗口难辨的吴音,求生计接替不肖子孙哭娘的活,不三不四不入流地惯给死人做儿孙。

七日前据闻陈家的主夜睡入厥不醒,其下众恐将至大限,请他这唱哭娘戏糊口的夜夜三更上门,同一帮恶徒与那昏死的人关在一处。细碎谈交他捕捉到这帮非善人敬躺眠床上的那位为先生,他低眉垂首的瘫跪在瓷砖地,膝盖骨硌得刺寒生疼,悄悄地拿手掌垫揉。

每夜他皆在睽睽下掐着嗓子发女腔,也不敢抬头望望周遭围着先生床榻的都是些何角色。这些人少与他道话,唯独他初次进门接活的那趟,戴金框垂链眼镜的年轻男人唤另个黑糊团给他灌了口甜糖水。

戏子分辨不出糖水里是拌蜂蜜还是搅红白糖,他断裂的指甲抓扯戏服,抽刮细丝嵌进肉,蜷在凉滑的地面如条泥臭的断尾鲫鱼扑腾,呛得不接气。末了那随阴翳合融的怪诡男人俯瞰他,平凉地丢给他一句:「死人挣活气。」

藏金链眼面后的眼珠外凸眼窝深陷,黑白分明的弧形圆面蜿蜒突隆的丝血,戏子好猜他许些天未合眼得眠,愈奇心藤织眠床躺的先生何样。

白日他被关锁在布置妥当的北厢,衣吃算得不赖。约莫第三四日,他真切地听着先生昏眠方传出道士摇铃、和尚念经的嗡嗡胡乱声。五六年间他接的亡单里每家都曾邀剃光头充和尚或披大袍扮道士的超度做法,手里的佛珠非开裂嵌垢,挂胳膊的拂尘黄须岔分。

当晚戏子便与旧故人撞面,戏子半眼略瞥识得他。早一九十三岁喜丧宴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描摹全篇假道胡写的通天告,黄纸朱砂贴在亮堂正门外,手抱袈裟单脚往七层八仙桌塔连跳七蹦,面淡气平地盘腿合眼,腰板笔挺,装模作样地念经渡亡者。

戏属下九流,他倒好是假中九流,惯给活人使绊子,招摇撞骗假慈悲,和尚道士不肯选两头装,发事端比下九流不如。戏子好歹是有真功夫的真戏子,道士是半路出家的假货色。

郎中领戏子进的前堂,戏子发现不对劲。道士已经跪在左侧,新蓄长发打结散落白斑点。哭娘的戏子清晓仍不能抬头正眼看,乖顺地小步快走至道士右旁跪倒。

先生清醒了,他正端坐在正中高位,想见见昏迷些天在他的房里作妖做法的行骗人。他的亲信都在场,个个远远地埋在暗里,阴密的堂房窗用铁板钉死,透不进半点月光光。

拥挤的堂内密不透风,戏子不明白为何他背脊直麻颤悚不止。满屋的人不带半点活人的生气,身旁的假道士倒镇定却眼皮耷拉如被寒冻的静待。

寒飕的风慢拂他十指与脖颈,透青眼乌珠不受控的震颤滴溜打转圆。戏子脑子里被剥蛹抽丝似的扯出句老哭娘戏的唱词来。

词意讲的后嗣不舍逝者,生怕逝者孤独无依,商量着棒杀了生前的爱犬陪葬,烫水滚毛剥皮剔肉烧骨作灰撒逝者寿域碑前,内脏与皮肉皆做头七宴菜。

死者作恶遭一殿秦广王查探,余骨恶犬偏偏闯殿护主。人欲入轮回道,犬则赴畜牲道,十殿轮转,判其人狗经十番十六小地狱分五百年苦罚,狗入生道,人堕畜牲道。

一人一狗遭尽火炙水淹油炸石锤剔骨剥皮挖心抽筋掏肺等恶刑惩,皆由镇鬼差锁了魂魄压到十殿阎王前数罪发配入道,狗人磕头连连求饶。

一只鄙贱猢狲,一条微卑赖狗。

阎王爷仁慈,我摇尾求情,尔愿饶我走。

2

同许多人直言道过,我难中意刺目的晴天。它热光烫的我背脊发寒生痒,逼得我回想年幼被人丢进恶幼虫过冬的暖巢窝。

春日的日头总归暖哄,我从未能看清过牵着我手领我走进密林男人的脸。我甚至还深刻记得随走飘扬的缀花绣裙摆与脚上一双沾泥白布鞋,复苏蝇虫的尖嘴透过白麻袜的粗孔偷血,鼓起大块红包的难耐痛痒。

细雨过密林叶尖垂珠,颗颗坠落打湿我的发顶、背脊。我伸手探过背后,冰凉的链锁与触指的潮湿,仰面枝叶遮天隙间流露碎阳铺面的柔温,我深吸口气满腔清腐。

周边积堆的落叶残枝枯藤败花晃颤,我踩陷进烂腐松软的枝叶堆,小针扎外露的半脚背疼麻促我唤出一声:「阿叔。」

「不怕,不怕。」他顺脊抚拍,笑里轻语。

被腾空高举,面颊旁黏点潮湿的躁痒。我拍打不适的脸,通红金块斑的两翼圆虫扑飞,我怕虫儿怀毒,搂着他遒劲的侧肩怯于捕抓。

地转天旋,我眼里印入他向下探的双目。圆形绿洞越发的缩紧,我的双肩还留着他手掌外推的余力,至我砸落底部摔断腿骼手骨。

坑底满尖岩碎石,长而锋刺破我的皮肤血骨。眼前弥散血红渺飘的云雾,席卷占据我四肢百骸的非难捱剧痛。右臂被碾的粉碎瘫烂,长在我身体左侧的那条长骨配合扯裂的伤肌朝指半蹲坑岸边睥睨的人,数秒因不支而掉砸在烂泥里。

亿万的细胞目睹同类惨死的嚎啕,刺耳的悲鸣如刻碟般深刻我的记忆,它们要记住这个惯于被人原谅而理得心安选择背叛的猢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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