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天不见,你也学会说话了。”慈禧笑笑说,“当老佛爷就这样儿不好,什么事儿都由人替你安排,想有个意外都没门儿。”
吟儿低头不语。她了解慈禧脾气。不说话嫌你嘴笨,话说多了嫌你嘴碎,谁也不知该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不说,大概除了茶水章,没人在嘴巴上不让她骂过,李莲英也不例外。慈禧见吟儿不出声,这才让她起身。
“抬头我瞧瞧。”
吟儿一边应声,一边微微抬起脸。
“哎,我就纳这个闷儿。那冷宫里成天不见日头的,刮风漏风,下雨透雨,你怎么反倒越来越水灵了?”慈禧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真的觉着奇怪,比起宫里,北三所可不是人呆的地儿。
“老佛爷说笑话了。”吟儿脸红了,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慈禧指着墙角那面外国进贡的大镜子,让吟儿过去自个儿照照。吟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直到慈禧再次让她去镜子那边,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吟儿望着镜面中的自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惊讶。正像老佛爷所说,北三所比哪儿都苦,可她竟然长得细皮嫩肉,亭亭玉立,连自己也觉得她比先前更那个什么了。她不敢多看,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回到慈禧面前,问老佛爷要不要她敬烟。
慈禧说她这会儿不想抽烟。然后对吟儿说:“这些日子也苦了你了,我打算给你挪挪地儿,你上瀛台陪皇上去吧。”
吟儿惊讶地瞪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
“皇上身边儿都是些太监,一群笨鸭子。我想,没个女人不行。你在景仁宫的工夫,皇上也没少去,还是你伺候他吧。”
“光去奴婢一个?”吟儿忍不住问。
“你想跟谁就伴儿?”慈禧反问。
“娘娘主子们谁去呀?”吟儿犹豫片刻,试探地问。她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要能替珍主子说上一回话,也就对得起她了。她没有直接提珍妃,绕了圈先问其他娘娘主子。
“皇后他不要,瑾主子也不合适。”慈禧随口应道。
“那就让珍主子去吧。”吟儿作出一副非常随意的样子。
“什么?”慈禧瞪着一双老眼,脸上像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了,“你给她说情来了!”
“回老佛爷话。”吟儿见对方变了脸,慌忙跪下,“依奴婢意思,老佛爷到今儿了还没个孙子。要是让他们有了一儿半女,老佛爷就当上奶奶了。眼前儿有了小孩儿,老佛爷也就不闷的慌了。”
“我不稀罕那东西,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着眼眶子吗?”慈禧一听吟儿是替自己着想,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有孙子没孙子还是两弓劲儿。”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呀?”慈禧忍不住笑了。心中暗想,要是吟儿能替光绪生个儿子就好了。其实她让吟儿去瀛台,就有这个意思在里头。吟儿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宫女,为人善良,没什么心眼儿,到了光绪身边,时间一长,说不准他可能会慢慢喜欢上她。大概也只有这样,他才会渐渐忘了珍妃。
“奴婢不懂。可奴婢妈妈前几年就想着抱孙子,为这个还老跟奴婢哥哥闹哪。”
“你把我跟你妈归一块儿了?”
“奴婢说错了,奴婢该掌嘴!”吟儿自知失言,慌忙认错。没想慈禧哈哈一笑,说没错,没错呀。你收拾收拾,今儿个就过去慈禧越是对大阿哥看不顺心,越是想让光绪能生下个儿子。这样她不但有了亲孙子,那个顽劣不化的大阿哥自然也就不用呆在宫中,她认为自己虽说六十五了,但身体还相当好,孙子放在自己身边,养到十五六岁不会有多大问题,总之,只要不是珍妃那小妖精生的,不论其他和哪个女人生的都行。
一听老佛爷要派吟儿去瀛台那边伺候皇上,珍妃紧紧抓住吟儿的手,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说不出的咸苦酸辣。既然慈禧发了话,她想留吟儿是不可能的。吟儿去光绪身边当差,能将她在这边的情况告诉皇上,这自然是件好事。但想到吟儿一走,从此再没一个她这样说知心话的人在身边,心里又说不出地恐惧。十个月来,在北三所囚禁的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吟儿的存在。在这无奈的绝望中煎熬,她安慰她,陪她一块儿伤心流泪,时不时从外面带来一些有关光绪的消息。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儿,外面什么事也不知道,等于眼瞎了,耳聋了,除非有一天皇上能救她出去,否则便是在这儿等死了。
吟儿知道珍主子心情非常难过,其实她何尝不是这样。她舍不得离开珍主子,不仅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一心要留在这儿陪她受苦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同时也因为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产生了一种特殊感情。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儿不比在景仁宫,日子太苦了,主子和奴才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于是她和主子间有了一种普通人之间的感情,她俩在一起无话不谈。她们在对另一个男人深情的爱恋中,虽说各自有着极为不同的遭遇,但那种至死不渝的执着却一模一样啊!
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两人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用说,心却相通着。她们快乐着同样的快乐,悲伤着同样的悲伤,思念着同样的思念,渴盼着同样的渴盼,对方是皇家主子,是皇上的爱妃,要在过去那是何等的尊贵啊!而现在两人却像亲姐妹一样朝夕相处。一想到这,吟儿心中便涌出一种本能的受宠若惊的惶恐,这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缘份,是她祖上积下的德。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传下话,让吟儿收拾东西,要她立即去瀛台,这匆匆的分手,对吟儿和珍主子,也许就是最后的诀别。她们虽然都没说出口,但俩人似乎都意识到这一点。一时间,她们不知有多少话要跟对方说,可越是着急,越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吟儿终于忍不住催着珍妃,说您跟皇上捎什么话儿,赶紧跟奴婢说。
珍妃抓住吟儿的双手,激动地说:“我当然要捎话,当然要的……”她喃喃地说了许多遍,却总也不说要给光绪带什么话。吟儿见她总也不说,急忙催她快说,敬事房太监在外头等着哪。
“妹妹,你陪我半年多了,姐姐有什么得罪你的,你都忘了吧!”珍主子一时实在想不出该跟皇上说些什么,反倒说起吟儿和她之间的事来了。
“主子!您千万别这么称呼,奴才折阳寿啊!”一听珍主子称自己为妹妹,吟儿心里一惊,鼻子顿时酸酸的,扑通一声给珍妃跪下,一双惶恐的大眼里顿时湿乎乎的。
“是的,今生今世,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永远把你当作亲妹妹。”珍妃双手将吟儿拉起。吟儿不肯起来,说主子对我的恩德我刻在心上,这些话就不忙说了,求珍妃先想着跟皇上说些什么,好让她带话过去。
“对对。你就说我这儿过的挺好。”珍妃苦笑笑说。
“皇上能信吗?”
“你得让他信。”珍妃顿了一会儿,吩咐吟儿:“你说我吃的饱睡的着,身子骨也强多了。脸上……脸上也白里透红的,跟先前差不多。”
“奴婢听主子的,就,就这么跟皇上说……”吟儿结结巴巴地说。眼瞅着珍妃那张蜡黄的脸,想起她过去那藕红丝白的脸蛋,在这儿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强忍住的泪水夺眼眶而出,哇的一声哭了。
“你这是怎么了?是你让我带话,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珍妃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说,“你想想,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总得想办法让他放心我这儿,只管把自个保养好,就什么都有了!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