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时,见关押尤菁菁的那扇屋门打开了,刘二林走了出来,他站在屋门口四处望着,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不一会儿,尤菁菁低着头走出屋子,怀中抱着自己的被褥。她眯着眼望着天空,几天没见,她憔悴多了,显得很虚弱,走起路来都有些晃悠。她看都没看刘二林一眼,径直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黄方看着他们一东一西地走开后,突然窜出青纱帐,紧跑几步躲进了营区内的果树林,然后顺着墙角,溜过水房、食堂和库房,贴在了女生宿舍的墙根上。他四处望了一下,见没有异常,纵身一跳,从一扇破了的玻璃窗处越进了女生宿舍的走廊里。听了听各屋都没有动静,猛地推开了尤菁菁宿舍的屋门,见她正坐在炕沿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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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尤菁菁惊愕地望着黄方,眼眶里顿时噙满了泪水。
“菁菁,别这样,”黄方掏出手帕走上去,为她擦试着泪水。“事情已经过去了,昨夜我已经将刘大林制服了,以后他再也不敢对你怎样了,现在他不是已经放你出来了吗……”
尤菁菁推开黄方的手,一任泪水不停地流着,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浑身都在颤抖。
“我马上要出去躲几天,”黄方说,“我来是想告诉你,还是暂时别呆在连里了,先准备一下,然后找个机会逃回北京去,别忘了告诉索燕,走时也把她带上,我看说不定哪天她也得出事。”
“我真想把他们杀了!”尤菁菁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不是人……”
“谁,刘大林?”黄方问,“他怎么你了?”
“还有刘二林,”尤菁菁说,“我不会饶过的,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他们……”
“这事用不着你干,”黄方说,“等哪天我得着机会,肯定都给他们收拾喽。”
“你快走吧,你以为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吗?”尤菁菁催道,“快走吧!”
“千万别忘了叫上索燕一块走。”黄方又叮嘱了一遍,才离开了尤菁菁。
出来一看,他发现通往公路的各个路口都已经被连里武装排封锁了,他们持着枪来回遛着,没有空子可钻。他只好改钻青纱帐,从一块地再钻到另一块地,赶上大豆地就匍匐前行。越过北山后,他又步行了二十多里地,才算搭上了进山的汽车。
你从来就不同意知青是一个整体这样的说法,即便是当时或以后的社会主流媒体都这样认为时,你也一直不认同这个判断。因为,第一,是当初接纳和负有对知青进行再教育责任的贫下中农们,只把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接待了几天。数日后,当这些知青们的档案材料送达到他们手里,他们完全掌握了这些知青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情况以后,他们对每个知青的接待态度和使用情况上就开始出现了变化,三六九等就分出来了。第二,是在物质生活水准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心态好坏就成为了衡量生活质量的重要标准。相当一部分出身于黑五类家庭的知青们的心态,在几乎无所不在的歧视下,受到了残酷的压迫,使得他们的心理变得极度消极和自卑,成为了当时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知青里的底层。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体现在知青返城时的大分化和不平等。如果说在此之前知青对外还给人们一个整体或是一个阶层这种印象的话,到了返城的时候,就变得各自为战,分崩离析了。在这样的时刻,权势、金钱、情Se所产生的效力表现几乎是无坚不摧,腐败现象再一次沉渣泛起,花样翻新,变本加厉,并由此而愈演愈烈,风靡全国。相比之下,那些无权无势、无钱无色、忠厚本份的百姓子女显得是那样可怜。原本在几天前还一同在田里干活的知青,几天后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进了工厂,上了大学,社会身份拉开了距离——一段后来被证明是一生都难以再次接近的距离。为了弥补这段距离,为了能够尽早回到生养他的城市里和父母身边,这些既没有贵族的血液,也没有伪贵族的包装,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的知青们,开始装病办病退,开假证明办困退,实在没有办法的自残,绝望的自杀。所以,知青返城是知青间身份、地位拉开差异的分水岭,是知青作为一个貌似整体的大崩溃,是当代中国社会各类腐败现象和人心积怨的一处主要发源地。
尤菁菁和索燕是在黄方逃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刘大林放弃了抓捕黄方的当天夜里,趁武装排刚从各个路口撤离的时候逃出连队的。坐上火车时,她俩长出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沉默的钟楼 42(2)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俩是空着手从连里出来的,什么都没有带。坐在疾驰的列车上,望着窗外北大荒一望无际的沃野,她俩不约而同地流出了热泪。她俩心中明白,无论前面等待她俩的是什么,无论各自生活沦落到何种地步,她俩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四年多时间,她们将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付出过汗水、泪水和身体,却没有得到过任何报酬,离开这里时,她们流着心酸的泪水,心中印着痛苦的记忆,哪怕是连一片纸屑都没有带走。
“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成什么样儿,哪怕是找个跛子嫁了。”索燕说,“你呢?”
“我当然不会回来,”尤菁菁说,“但我现在考虑的是,回到北京之后我怎么进家门,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空着手就回来了,也不像个探亲的样儿啊。再说,二十天探亲假过去后,这瞎话还怎么编?”
“是啊!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索燕叹道,“从今往后,咱俩成了没有户口、没有单位的‘黑人’!”顿了一下,她继续说道,“不管黑不黑,我也不会再回连了,刘大林早就对我不怀好意,几次对我动手动脚,前些日子我病倒在炕上,差一点儿让他得逞……要不是正赶上黄方给我送饭来,还真让他……当时我都被他弄得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不光是刘大林,”尤菁菁冷冷地说,“还有刘二林,他们哥儿俩都不是人,是畜牲!”她说着,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
“菁菁,你……”索燕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紧紧攥住了尤菁菁的手,一时语塞。
沉默的钟楼 43(1)
黄方是在得到了团里将对刘大林立案审查的准确消息之后,才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连里的。与其说他在山里躲了半个月,倒不如说他在山里同他那没见过面的儿子玩儿了半个月,翠翠和大傻待他就像家里人一样。那些与他交情不错、依旧往返于团部和林杨之间运输木材的汽车连司机,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渠道,他们不断地为他打探消息,购买物品。将对刘大林立案审查的消息,就是在团党委做出决定的当天夜里,由这些消息灵通的司机告诉他的。
回到连里后,黄方从表面上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他能够感觉出刘大林肯定是听到了些风声,行为比以前收敛多了,他选在这个时候回来,正好是恰逢其时。在与王连长畅谈一晚过后,他重又回到机务排,仍旧与刘二林在一个机组,眼下的任务是上夜班翻地。要在以前,黄方肯定不会同意再与刘二林一起干活,但现在不同了,他觉得在一起挺好,这样更容易令他找到复仇的机会。
回到连里的第二天,黄方收到了尤菁菁的来信。在信中,尤菁菁向他讲述她在被押期间的种种经历,并告诉他,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今后不会再联系了。信中说,索燕也不会再跟他联系了,因为她们俩再也不想与北大荒的人有任何关系。信中还说,在给他发这封信的同时,也给团里发去了一封揭发信,将刘大林的种种罪行都写在了上面。信中最后说,所以告诉他这些,一是彼此之间毕竟有过一段真挚的友情,二是相信他是个男子汉,是不会放过替她复仇机会的。
夜晚,空荡荡的食堂里光线很暗,黄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旁,吃过夜班饭,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他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一人喝了大半瓶白酒。他反复地看着尤菁菁的来信,几乎都能背了下来,只觉得一股股的热血在向头上撞。他看了下表,差一刻十一点,该去接班了。这几天夜班,刘二林总是让他干下半夜,别看刘大林有所收敛,刘二林却像个不知死的鬼,依旧猖狂至极。黄方望了望黑黝黝的窗外,站起来又喝了一口酒,才把酒瓶掖进怀里。他披上那件破军大衣,提着给刘二林带去的夜班饭,向屋外走去。
屋外夜色如墨,凉风袭人。偶尔,一道电光在空中闪过,映照出天空上绵延不断的乌云。黄方快步走着,斜插过玉米地,跃过两道排水沟,来到他们作业的田头。他看到,他们那台拖拉机亮着灯停在地中间,机器还在发动着。他走上去,见刘二林正坐在驾驶室里,在灯下看着什么。这半夜,刘二林又没干什么活儿,黄方熟悉这块地,难活儿都给他留着呢。
“车坏啦?”黄方拍了下车窗玻璃,问道,“怎么停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