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蟾漠漠抬起眼扫他一眼,仍对着箫娘笑,“我有些不爱去挤闹,你自己去吧,瞧着什么稀奇东西,想着给我带一个回来也就罢了。再一个,我兄弟太太在那边有些冷清,我一会要过去伴着他们吃元宵呢。”
箫娘也有些瞧出端倪,绿蟾不大理会何盏,待他有些冷冷淡淡的态度,许多话不与他直说,倒拿她在中间当个靶子。那头何盏也拿她当个说客,暗暗朝她递眼色。
她领会一二,踅到岸后掣绿蟾袖口,“回来再吃一样的,再或,带上继太太与兄弟一道去走走。一年下来,就赶上节礼热闹,在家哪个时候坐不得?这会错失了,可又要等明年去了。”
“年年都是那样子,我瞧着没甚稀奇。”绿蟾还是这话,笑着垂下脸,“好箫娘,你们去吧。”
箫娘无法,窥一眼何盏,见他脸色灰败,又旋回榻上去歪着。箫娘又喊他,“小官人同我们去走走?”
“算了,我也懒得去了,伯娘与碎云去吧。”他笑辞,复把书卷起来,挡住一张悻悻的脸。
丫头打着灯笼送箫娘后门出去,箫娘拉着她路上嘀咕,“你们奶奶与姑爷,就一向这副远不远近不近的样子?真格就不好好一处说话了?”
“我也连日两头劝说,姑爷么倒好,巴不得寻着时机与姑娘说话,只是姑娘总是冷冷淡淡的不理他。我底下也与您一样的话劝姑娘:‘这件事也不怨姑爷,我说句无情的话,倘或老爷不犯事,姑爷也不会查他。姑爷是个耿直性子,姑娘千怪万怪,也要体谅他的难处。’”
箫娘点着下颌,“虽然过于站干岸了些,可的确是这个理。未必两口子一世里如此?他们从前好得那样子。”
“可不是您这话?姑娘说,她不是怪他,只是不知该怪谁去,与他总似一时远了许多,怪也怪不上,恨也恨不上,只是要说亲近,她也做不到。我落后想来,也是,到底我们老爷是姑娘的亲爹。这事情,我看还是得等老爷放出来了,事情了结了,他们两个才肯慢慢好呢。”
“少不得只有如此了,亏得你是好的,在中间为他们调停着。”
箫娘叹行出去,席泠正锁了院门。两个人遐暨河岸,灯市兰街又比去年添了许多花样,凤楼画船,夜笛飞声,火树星桥,宫花转影。杂耍白戏一路行来,引得游人涌动,嬉笑游冶。
跟随人潮一路去,箫娘吵嚷肚饿,在摊上买一包酥皮玫瑰饼吃,掉了满地的渣。席泠恐她被游人挤散,暗在袖中牵着她,“你下晌没吃饱?这会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又吃元宵,肚子受得了?”
耳边聒声阗咽,箫娘倾耳过来,“什么?!”
席泠摇着头笑了笑,穿一件青绿的直身,外头套着靛青大氅。走着走着,他剪过手,顺带把她的手握在袖中,牵到背后。横竖这夜拥挤缭乱,没人会留意。
前头人堆里在耍龙,栲栳似的围着大圈人,攒动的人头上浮飞着一条黄澄澄的龙,追着前头那枚烧着灯的龙珠。瞧了这里,箫娘转头又被人高举的绿鲤鱼灯吸引,拉斜席泠的肩,跳着指着,“我要个那个灯!”
席泠只得在人潮里寻买灯的摊子,好容易找见,他在摊前拣选,箫娘又走到下一处买纨扇。
货郎竭力说:“奶奶好眼光!扇面连料子带绣活都是苏州一等绣娘的货,可不是那起蒙人眼的。”
箫娘半信半疑,举起来,对着高高瘦瘦的竹竿上挑的灯笼照。线走得不算精细,哪里能是苏州的货呢,拣个高兴罢了。
她垂下高举的手,还没来得及垂头,就瞧见灯笼红红的光烧在黑压压的天。仰着脑袋转一圈,万里灯河都向黑压压的天空烧着,呼应着夜空的繁星。
天乌压压空茫茫,没尽头,越到远处越黑。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从那杳杳的天边走来,不知途径多少黑暗,才走到这里。
她久久仰着脸,有些想哭,不为别人,单为她自己感动。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半生为奴,竟然就凭借她单薄的骨头,一路在无涯黑海里跌跌撞撞地往前,终于寻到岸,走到安稳的现世里来。
远远苒苒香尘浮动处,被下人簇拥着的露浓也跟着她抬眼。一轮玉盘似的月,被云翳巧遮,隐没的那一半像被谁敲碎了,漫天的晶莹的碎片。
元夕灯夜,露浓借故带着家丁丫头走百病,刻意走到这里来,借人群藏身,跟着箫娘与席泠。箫娘买饼吃,她也使小厮买饼来吃;箫娘买绢花,她也使丫鬟买绢花;箫娘要灯,她也打发人去买灯。
这一夜,她把自己伪装成箫娘,试图体会她平凡而微小的快乐。可玫瑰饼甜得掉牙,绢花粗制滥造,至于鲤鱼灯——她的灯,似乎是席泠手上那只,大红的,画着金的鳞片,有一把油纸伞那么大。她亲眼看到她的灯,被席泠举到箫娘头顶,盖住了那黑压压空茫茫的天。
他很是和煦的笑,那一种温柔,是四月的风,八月的夜,细细流长,“三十个钱,哭去吧。”
他总是轻易能逗得箫娘高兴,她那些被夜空兜罩下来的哀与愁顷刻烟消。仅仅一刹那,她由黑漆漆的不安里换骨脱胎,眼泪不再来,“三十个钱而已嚜,我没那样小器!”
席泠将灯从她头顶绕到她身前,照亮她笑嘻嘻的眉眼,“快拿去,还要买什么?”
箫娘歪着眼看他,察觉他在擦身的人堆里有一丝丝不自在。她恍然猜着了,他八成是嫌举着这小孩子的玩意儿有失他“席大人”的体面。她想起从前贫困的寒冬,他冷得牙关打颤,也不肯把手缩到袖管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