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不去拿,就是捉弄得他难堪,以报平常他捉弄她的仇。只管往前走,“你替我拿着嚜,费你多少事?”
席泠只好在后头举着,倏然撞见府学里的几位生员,朝他作揖,“学生们见过席大人,大人有礼。”
箫娘憋着坏回首,见他要回礼,奈何被那鲤鱼灯碍着手。金红的光照着他的绿衣,箫娘恍惚觉得,她是那条鱼,终身束缚在只属于她的这片绿湖。
他似深水的沉敛里,有旁人难察觉的窘迫,屹然地朝几人点头,“嗯,有礼。”
她瞧笑话似的瞧了一会,才走回去接灯,解救了他。几人错身,他们在前头交头接耳地说话。
隔得太远,露浓听不见,她的耳边都是丫鬟们的嬉笑,是人群的惊叹喧哗。她的周遭,一直满是这般富丽堂皇的围绕。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世界如此贫瘠荒芜,她找到了空虚的原因——从灵魂到情感,她是穷困的。
于是她潦倒地转身,“回去吧。”
丫头凑过脑袋,低声问:“姑娘不逛了?泠官人还在前头呢。”
露浓回过头再看,他们的背影已经没在人堆里,她迫切地想搜寻,想抓住。因此她又向礼教的墙跨出一步,裙下的脚却退了一步,“过些日,等他忙完,我们去他家里找他。”
丫头惊了惊,又把声音抑低些,“那我们寻个什么由头去呢?”
“去看箫娘啊,她往我们家里走动了这么久,我与她要好,去瞧瞧她,总不为过。只是不要告诉家里,就说咱们在外头包了船玩耍。”
议定了,便携家丁丫头浩浩荡荡上车归家。正缝二更天,人群也随虞家的马车稍散一些。
三更又少一半,来处灯火依旧,只是人烟清瘦。箫娘便也同席泠归家。一路上好些邻舍,赶着时候巴结席泠,就争相围上来夸赞箫娘。掣着她的袖口说好、望着珠翠说好、连她不惊人的相貌也说成是天仙下凡的料。
箫娘高兴得要不得,在巷子里不断向邻舍道别。喧嚣里响着清晰的开门阖门声,匆匆掩在头顶乱炸的焰火里。
红的蓝的光闪一闪,照亮了自家院墙底下站着的一个人影。箫娘正觉眼熟,那个影就轻轻喊了声,气息有些不稳,“箫娘。”
后头又跟一声,沉敛许多,“席翁。”
是仇九晋,席泠松开箫娘的手,与他相互作揖。仇九晋未打灯笼,瞧不清他的脸,倏然天上的焰火又一照,席泠才看清他欲语还休的眼色。
花好月圆夜,他总不是来寻席泠说公事的。于是席泠笑一笑,把灯笼递给箫娘,“你们说话,我先进院。”
直到他进去轻阖了院门,又一阵,仇九晋还没开口。箫娘举高了圆圆的白绢灯笼,在墙根底下照他的脸。他的脸也是白的,像院墙上那种蒙了灰的白,寥落而陈旧。
那微微黄的一点光将仇九晋照得有些不自在,他把脸偏着让了让,讪笑无声。来前像装着满腹的话要与她说,真见着了,又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
过去太遥远,积攒的思念太缭乱,无论拣哪一头说起,都有些没头绪,胸闷气短。
还是箫娘眨眨水汪汪的眼,先开的口,“阿九,大晚上你是来寻我?有哪样事情?”
她起了头,仇九晋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见你年后也不曾往家去拜礼,就来瞧瞧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难事绊住了脚。”
箫娘也不好讲是他家恐要出事,席泠不许她去。便随口扯了个慌,“隔壁何家的奶奶病了,我时常去瞧她,有些不得闲。软玉前几日倒是来瞧过我了,我们说了半日话。她回去,没同你说起?”
“说起过。”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好像随着潺潺的溪飘摇远去了。
但一个陡然间,又兜转回来,“可我仍有些不放心,就想亲自来瞧瞧你。”
打从箫娘离了听松园,同一个南京城,甚至好几回往仇家去,或近或远的距离,他们都没再见过。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想见的人,千万里也能遇见,不相干的人,总难重逢。
但今夜箫娘不能回避,他是刻意来见她的。他平静地站在面前,夜色里藏的眼睛,箫娘总觉不那么平静。
她忽然有些亏心,好像他们共渡湍流,还没涉岸,她先残忍地丢下他跑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过得好或不好,怕好了,他会心酸;怕不好,他又忧心。总之,转来转去,好不好,都是她亏欠了他。
她把背靠在院墙,明月下,墙头坠落零星杏花。冬去春来,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避不过去,就笑了笑,如实相告,“我倒好,虽然还在这破院子里住着,不过不像你那回来。如今门窗都新换了,不透风,吃穿也一概都是好的。”说到此节,她的声音渐渐恬静下来,“这日子算不得大富大贵,可总比从前与人为奴要好得多。”
言讫,她惊觉这话有些不好听,恐他误会这是在指责他与过去的那些事,便偷窥他的脸色。
看也看不见,月色太淡,烛火太弱,夜太晦暗。只听见他的声音,透着轻飘飘的笑,由衷的,“追根究底,你不是奴婢,你一向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黄的烛光染在她的裙角,再往上,仇九晋也看不清她。可他很想再看一看她,便朝前迈近一步,也仍是看不清。他对这黑夜,有着对命运相同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