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琴艺,不是也很好吗?——我想听你的琴。”
老人笑了,矜持的:
“多日不弹,手已经生疏了。”
“哦,七哥连一曲‘生查子’都弹不下来了吗?”
“生查子?”
“七哥忘了吗?从前,你的琴,我的笛。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遵臣——”老人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两行眼泪潸然而下,“你恨我?”
“我恨你?!不,七哥,我为什么要恨你?如果没有你,我只是徽州乡下一只任人践踏的蚂蚁。也许早就饿死在荒野的沟渠里了。我应该谢谢您,使我避免了成为一堆白骨。我也应该谢谢您,使我的破衣烂衫,换成了如今的绫罗绸缎,七哥,如此绚丽的丝绸真是人间少有,天上难寻啊,只可惜我看不见——七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您把温软馨香的肉体都给了我……”
“住嘴!”
“七哥,你害怕听?”
“我,要走了。”
“胆小鬼。七哥,您是一个胆小鬼。”
“遵臣,那是一场意外,不是我的设计。”
“是呀,没人说这不是一场意外呀?而结果,是你,七哥救了我,使我在华美的宅第里,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度过残生。从兄,我该感激你而不是怀着恨啊……您走吧,如果你来这儿只是为了听我感恩戴德的话,那么,您听到了,走吧。当然走之前,把那些灯都给吹灭了。记住,一个瞎子,是不需要灯的。”
“遵臣……是我害了你,依你的才艺,本来可以有很好的生活――――――”
“这我倒不后悔,她是个好女人,我不后悔。”
罗遵宪红一阵白一阵的脸。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瞎子挣扎着要站起来,“您走,您走,您走不走?”
“好,我走。”老人颓然的后退一步,终于转身走出了门,“这个月的开销我已经嘱咐柜上送来了。你千万别省。该怎么用就怎么用。”
瞎子背转身。瞎子的呜咽在拂晓时分显得那样的苍凉。
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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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候
黎明亘古不变的来了。
清晨的天空呈现出蛋青般澄明的颜色。
清河坊苏醒过来了,大大小小的街巷,充满着早晨特有的声音。无论是宗阳宫街,塌牌楼,司前街,龙舌嘴,流福沟,荷花池头,还是太庙巷,高银巷,柳翠井巷,鼓楼,或者是中河悠长悠长的水道,河埠头,那东家长,西家短的寒暄,吵吵闹闹的叫卖声,那鸟儿鸣,狗儿吠,小女子甩过墙头的俏言娇语,还有商家卸下门板的吱嘎声,就象是这个城市特有的标志,在澄明的天空下,在天目山的余脉(吴山)护卫下,风姿绰约的显现着,无须水墨,无须丹青,它就是那么的美丽……
罗家的马车在太庙巷罗家的正门口停下。
走下马车的正是罗遵宪。晨光中的罗遵宪腰背挺拔,深褐色的梅兰竹菊纹样长袍,外罩着松绿对襟马甲,做工精良的帽子和鞋子一丝不苟的镶嵌着珠玉。每一个细节与他脸上每一道皱纹一样精致。六十五岁了,这个六十五岁的老男人依旧英俊而优雅,如同他腰间佩带的那块古古怪怪却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的蓝田古玉。
正门早开着了。
迎候的仍是看门人老祝。
“大老板,您回来了。”
“老祝,他们呢?”
“在轿厅侯着呢。”
是的,轿厅,难以想象在前面高高的牡丹如意照壁之后会是这样一个气派不输于衙门的轿厅。宽敞自不用说,两边的耳房,厅前的天井,中规中矩之中,运用那细到微处的雕饰来表达主人的踌躇满志。这正是出于罗遵宪的设计。正如他是一个丝绸业巨擎之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花本(丝绸纹样)设计者,他在设计他家宅的布局上,也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宽宽的轿厅,中门大开着。
他们都在。
他的夫人,红底折枝牡丹礼服,明媚的脸仿佛是新嫁娘的时候。他的长子,身材修长,一身高贵而庄重的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的瓜皮帽缀着名贵的宝石,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坚定。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都和他如出一辙,叫人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的次子,身穿四品武官的补服,气宇轩昂,英气逼人;他的三子,对了,三子旁边的应该是他新娶的媳妇,他罗遵宪的儿媳,样貌端正,憨厚本分的样子;他的四子和他的五女并肩而立,一对玉树临风的模样儿;他的小女儿,小小的人儿也换上了像模象样的礼服,正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他。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他的孙子的脸上,他也看到了大儿媳充满尊敬的眼神,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有着普普通通的家世,普普通通的相貌,普普通通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