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老人带我来到一个阔气的门楼前,用手推了推门,门是开着的。老人走进院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灿霞?”
屋里,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个女人探出半个身,强睁着朦松的睡眼,问:“咋了四爷?”
“你睡呢?”
“刚醒。昨天在鱼塘忙活到四点多,今儿个还得去。”女人揉揉眼,看见了我,“这是谁啊?”
“市里来的心理专家。”老人咳嗽了一声,“瑞林咋样了?”
女人一脸诧异:“绑着呢,绑两天都好了。我没有给四院(B市的精神病院)打电话啊,市里的专家咋会知道的?”
我赶紧解释说,“四院是没有接到电话,我是这段时间在四院会诊,听院领导说了瑞林的事的,才想过来看看的。”
“有啥看的?”女人不耐烦地说,“绑几天都好了。天天治病,挣再多都不够他花!”
“我不收钱。”我说,“只是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我是做理论研究的,说不定能找到根治的办法。”
老人说:“人家专家一个人大老远过来,你给人家说说又不会少块肉。这是个机会,要是能彻底治好,你不也少受点罪?”
女人请我和老人进了屋,几句寒暄后,我对家里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女人名叫云灿霞,是张瑞林的妻子,老人是张瑞林的四爷,名叫张占武。从09年夏天开始,张瑞林就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一开始是胡言乱语,后来发展成六亲不认,见人就打,发病周期也越来越短。云灿霞带他看过医生,但始终没能治愈,时间一长,云灿霞就放弃了治疗,听从村里人的建议,在家里装了个铁床。此后,张瑞林一发病,村民们就会合力将他绑到铁床上。绑个一两天,张瑞林自己就消停了。
“平时呢?”我问,“不犯病的时候表现正常么?”
“原先还好。”云灿霞揉着脸说,“不犯病时候也就是话少,胆小。前年吃了一年药,犯病次数少了。但是药一停,就比以前还厉害了。不光犯病次数多了,平时脑子也不清楚了,光说胡话,啥活都干不了。我也不敢叫他出门,一看见男的,他就光想打死人家。”
“男的?”我觉得有些不对,把这一点记录下来,随后问道,“我能看看他么?”
云灿霞看了看张占武,几度犹豫,最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客厅里侧的一个房门前,打开门缝瞄了一眼,示意我过去。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一张与地面呈45度角的铁床。铁床斜对着门,一个男人被绳索牢牢固定其上,自然就是张瑞林了。张瑞林头发凌乱,脸上有好几道明显的伤疤,身上的衣服被撕烂好几处。他闭着眼,眼皮微微抖动,似乎并未睡着。我轻叹一声,他闻声睁眼,惊恐地看着我,随后怒目而视,如受伤的猛兽般拼命挣扎,一边恶狠狠地骂道:“X你妈!我弄死你!X你妈!我弄死你!”随后发出一阵吼叫。
我深吸了一口气,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云灿霞赶紧关上门,下嘴唇微微上翻,喉咙里咕咚一声,似乎在强忍眼泪。看得出,她对丈夫有着很深的感情,不然也不会如此不离不弃了。
“他就这样。”她随后说道,“一看见男的就恨,尤其是像你这样三四十岁的男人。村里同辈的,都叫他打伤好几个了。”
我坐下后问道:“他是因为什么发病的,你们弄清楚了么?”
云灿霞到里屋取了几份资料交给我,我翻了翻,都是张瑞林的诊断书和病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基本一致: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
我对精神病学多少有些了解:根据致病因素及患者特点,临床上将精神分裂症分为偏执型、紧张型、单纯型、青春型等等。所谓未分化型,就是说无法将患者归为上述类型的任何一类,这也就意味着,很难通过患者特点寻找其致病的内外因素。所以,未分化型的治疗——尤其是心理层面的治疗——通常比较困难。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问:“他发病前有征兆么?情绪有没有出现过大的波动?”
“有。”云灿霞肯定地说,“他第一次犯病是大前年夏天,其实春天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一有人来串门,他都先躲到门后看看,是女的还好,要是看见了男的,他就显得可不自在。第一次犯病就是因为瑞强家两口来玩,他一看见瑞强,就直接躲到了里屋,瑞强进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踢了瑞强一脚,还揪住他的头发。瑞强都出门了,他还撵上去锤他,说啥‘我弄死你’‘我锤死你’。从那往后,基本也就没有人敢来串门了。”
“X你妈!我弄死你!我弄死你!”不远处的房门内,再次传来张瑞林的吼叫。
明知他被牢牢绑着,我心里还是一阵忐忑。我跟云灿霞又聊了几分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最后问道:“你回忆一下,09年过年前后,他有没有干过什么奇怪的事?比方说,有没有跟什么陌生人见过面?”
云灿霞回忆片刻,眉头一皱,说:“有件事有点奇怪,但不是陌生人。就是09年正月,才过年不几天,瑞林突然去了一趟市里,说要去看看张瑞宝。”她解释说,“张瑞宝也是立张的,但跟我们家是四代开外,已经不算一脉了。他好些年前把张瑞卿杀了,坐了牢。瑞林以前跟他关系不是多好,而且他都坐牢七八年了,都没去看过,那次却突然说要去看。我当时还觉得可奇怪,问他为啥要去,他来了一句:瑞宝叫我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