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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全球贸易、世界大战和大众的多疑,20世纪不但为我们带来了新的杂草,还让人们对杂草可能是什么样、可能造成什么后果有了新的想法。杂草焦虑症就此产生。这些四处流浪的植物不再只是恼人的小烦扰,而成了会主动出击的危险因素。它们可以入侵城市,颠覆建立了文明的生物,成为现代战争中的一种武器。
1947年夏天,人们在多金附近的博克斯希尔发现有大量地中海杂草长在一个弹坑里。杂草共计30种,其中有许多在英国境内是从未在花园以外的地方出现过的。这些杂草中有4种毛地黄(包括黄花毛地黄和锈点毛地黄)、土木香、菘蓝、灰原益母草和1种来自土耳其的岩荠。从一些种类的数量上判断,它们在这里生长的时间已经有三四年了——这意味着它们是在战争期间来到这里的。于是开始有传言说这些杂草是随一颗炸弹一起投放下来的,它们也许是无意中粘上去的,或者猜测得更险恶一些,它们可能是某种早期的生物武器,用以在伦敦周围各郡引起一场外来杂草大爆发(这一理论无视了一个事实,即无论什么种子都几乎肯定会在爆炸中化为灰烬)。最后,有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为了做个试验而将杂草种子种在那里,以为这么隐蔽的地方没人会发现。
这种对外来植物被用作入侵手段的担心并不新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肯特郡一棵栎树下的大马勃[125]就被人怀疑是一种新型炸弹(后来它被人称为“希特勒的秘密武器”,还被四处展览以为战争募集资金)。后来冷战开始,随之而来的是公众对共产党员渗入的恐惧,于是暗中为害的生物就成了当时欣欣向荣的科幻小说中常用的主题。潜伏的红色势力被充满想象力地改换成了后院中的外来植物。最可怕的情况是渗入者通晓变形,因此可能被误认为是普通人。在电影《天外魔花》(1956)中,无固定形状的肉质外星生物会从豆荚中孵化,然后夺取离它们最近的那个人的身份。英国广播公司制作、奈杰尔·尼尔[126]执导的六集系列剧《夸特马斯实验》(1953)以第一艘人造太空火箭返回地球的场景为开头,但机上有两名宇航员失踪。他们好像被某种外星力量同化到了第三个人的体内,而在开始一段时间里,这名宇航员的样貌与出发时并无两样。但在一次采访中,他抓起了一棵仙人掌并开始与其融合。这个融合出的怪物跌跌撞撞地向西敏寺走去,一路上不断变大,人们也很快发现这棵仙人掌可以让它体内的外星寄生虫繁殖。怪物吊在诗人角上方的拱廊上,它垂落着的根须像是某种巨大的风茄,此时它的孢子块开始成熟。最后时刻,夸特马斯教授恳求封闭在怪物体内的人类灵魂用他们的意志力挣脱出来。他们做到了,这棵巨大的杂草死了。但在影片的倒数第二个场景,一大堆叶子和树干在一个基督教圣地的走廊里不停摇动,在1953年,这绝对是电视上出现过的最恐怖的镜头。
科幻小说中最杰出的杂草题材的冒险故事,毫无疑问当属约翰·温德姆[127]的《三尖树时代》,这本书出版于1951年,刚好是太平洋上进行第一次氢弹试验的前夕。这部作品创造出了一个无法超越的植物恶魔形象,还为英语引入了一个新词。就许多方面而言,《三尖树时代》都是一个标准的末日后寓言,描述了一个在突如其来的全面社会崩溃中苦苦求生的世界,尽管这本书中的大灾难既非核技术也非外星生物。因为目睹了一场神秘离奇、令人震惊的流星雨,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双目失明了,随后这些人成为了另一种地面攻击的脆弱目标,施放攻击的是一群可以移动的肉食性植物——这是温德姆诸多预言中的一个——基因改造植物。
《三尖树时代》写得细腻聪明,远不仅仅是一个描写可怕的植物怪兽的故事。小说对三尖树的构想——它们如何出现,如何生存——体现了作者对新崛起的植物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卷入人类需求及文化偏见这一问题的卓越见解。
三尖树的背景是由书中的叙述者、曾是三尖树种植者的比尔·梅森介绍的。这种植物首次显露出细微的存在迹象与一个南美洲骗子翁贝托·帕兰古兹有关,那时他正试图将一部小说的版权和一些贵得离谱的植物油卖给一家大型的国际食品公司。在对方开出的高价下,他承诺会提供一些种子。他曾经见过结种植物的照片,但并未透露太多,只是说了一段仿佛不祥之兆的话:“那里并非没有向日葵、没有萝卜,也不是没有荨麻和兰花。但我的确想说,假如这些都是这品种的父辈,那么这些父辈谁也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孩子。”[128]他跟那笔钱后来一起消失了,而这种油再次出现是在几年后,一个俄国黑帮分子来到公司,保证会从堪察加半岛偷一箱这种三尖树的种子出来。比尔此时已预感到,这种油应该是“铁幕”的另一边某个植物培育项目的产物。
在经过了许多的鸡鸣狗盗和两面三刀之后,一只木制箱子被秘密运出了俄国。但运送它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消失了,飞机及机上的货物可能是被安全部门炸成了碎片。写至此处,温德姆第一次展现了他对杂草生态学的深刻理解:“我确信,当碎片从高空缓缓地向海面坠落的时候,它们的后面还拖着一种乍看像白色水汽的东西。这并非水汽,而是一团种子。它们太轻了,即使在稀薄的空气中也能飘荡。几百万颗轻如蛛丝的种子悬浮在空中,随风到处飘洒……”
一段时间之后,这种神秘植物油的知情者才开始把世界各地的荒地中冒出的奇怪植物与这起事故联系起来,而此时这些外来杂草已经成了每个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比尔·梅森家的花园里就有一棵,长在“树篱后面,掩蔽着垃圾堆”。但随着这棵植物慢慢长大,它的样子也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异形”得让人不安。它那根笔直的茎从一个木质的主干上抽出,茎的周围长着三根光秃秃的小枝。茎的顶端是一个圆锥形的漏斗或杯子,里面有一个类似新生蕨类紧紧卷起的叶片的结构。杯和叶上都覆盖着一种黏黏的物质,可以粘住小虫。
“又过了一小段时间,”梅森回忆道,“才出现了第一棵拔起根部开始行走的三尖树。”——不过说是行走,其实更像是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前进,两条前“腿”先向前滑,然后整个植物前倾,后“腿”几乎抬到水平。没过多久,当年轻的梅森想小心地为他后院里的三尖树松一松根部时,他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晕了过去。它茎顶部那片黏黏的叶子舒展开来,从梅森脸上抽打了过去,留下一道红肿的痕迹。
这些走路滑稽的植物竟能造成严重的刺伤,公众一开始因此恐惧不已,等最初的恐慌慢慢过去,人们对这种植物的兴趣又逐渐减弱,直到大家意识到一棵成熟的三尖树头上的鞭叶可以达到10英尺(约合3米)长,产生的毒素足以杀死一个成年人。一开始这一情况导致人们到处屠杀三尖树。后来它们鞭叶上的刺毛变短了,这些植物也被安全地围在了栅栏内,它们就又变回了时髦的花园奇景,植物中的罗威那[129]。但在野外,三尖树的移动能力(以及演变出的“埋伏”能力)使它们成了一种灾祸。另外一个越来越明了的恐怖态势是在这些偏远地区有大量人类被刺死,这清楚地表明三尖树已不再是一种无关人类痛痒的捕虫植物。它们是肉食者。它们带刺的卷须还不够有力,无法从刚刚杀死的猎物身上撕下皮肉,但它们可以从腐烂的尸体上取下碎块,放进消化杯的液体中。
到这时,人们已经知道这些不祥的植物就是十年前从俄国走私出来的营养极为丰富的油的来源,于是三尖树开始被大量种植。它们被养在种植场里,每一棵都被拴在一根钢棍上,以使它们能大致排列成行——这个方法还能确保它们远离大众,以保安全。直到三尖树被关进这重重的栅栏以后,它们那三条“腿”的功能才清晰显露出来。它们会时不时用这三根枝条撞击钢棍,发出咯咯声,有时也会发出一种连续的咚咚声,这种情况在几棵植物聚集到一起时尤为明显。梅森怀疑这是天气温暖有风时,风吹动干枯枝条发出的声音,或者可能是某种传粉时的求偶声、一种雄蕊发出的声波。可他的同事沃尔特——一个比他更敏锐的三尖树看守者提出,它们发出这些声音是在交谈。
在流星雨灾难发生的那晚,这一观点似乎得到了证实。当伤亡惨重、精神崩溃、大部分个体已失明的人类试图为自己寻找生路的时候,三尖树逃离了它们的围场,它们利用嗅觉和声音追踪人类、伏击人类,杀死他们,然后在尸体上大快朵颐。那些失明的人毫无还击之力;极少数没有失明的人必须靠机警和自制步步为营,但人类的这些能力与那些耐心等在每一道栅栏、每一扇门的怪物们极其灵敏迅速的反应相比,完全不是对手。
即使作为一部单纯的惊悚小说来阅读,《三尖树时代》也足够恐怖,确切说来这种恐怖源于小说细节的生活化和普遍性。这些细节很容易让现代人产生紧张不安的共鸣:为花园垃圾堆增色因而颇受家人喜欢的植物是潜伏的杀手;营养丰富的食物来自有毒的作物;一种植物从野外怪胎变为家养宠物,再变为掠夺成性的有害植物,一路跨越种类范畴——这也正是从古至今许多杂草的发展轨迹。但三尖树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单纯地从一个身份跳到另一个身份,它把这所有身份都融合到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兼具动物性和植物性的怪物(《夸特马斯实验》也是如此),因此这部作品可以毫无疑义地跻身最让人类恐惧不安的故事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