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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第1页)

为什么德寇回避了战斗?有经验的耳朵一定能估计出对方的火力(准确地说,火力简直很微弱),然而为什么他们还是回避了?

瓦斯科夫为这些问题绞尽脑汁。这绝非无聊,更不是出于好奇。应当知己知彼嘛。应当对敌人的所有行为、全部调动都了如指掌。惟有如此,才能设身处地知道对方的一切思虑。战争——这并不单纯是谁打死谁的问题。战争是谁比谁想在前头的问题。操典之所以制订,就是为了解放你的思想,使你能考虑得更远一些,能想到对方,想到敌人会怎么考虑。

可是,不管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对情况怎么翻来覆去地琢磨、研究,最后还是只能得出一条结论,就是德寇对他们的实际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他们不知道,那也就是说,他干掉的那两个家伙,不是巡逻哨,而是侦察兵,而且德国鬼子也并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命运,所以放心大胆地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闯。这是他的结论,但是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暂时还不清楚。

准尉把一件件事情,像洗纸牌一样翻过来掉过去地苦苦思索,另方面他也并没有丢掉眼前的工作。他敏捷地向前行进,一点声息都没有,真是只差没把耳朵竖起来了,因为实在没有这能耐。微风没有带给他任何声响、任何气味,瓦斯科夫暂时可以毫不耽搁地朝前走。那个头脑不清楚的姑娘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不时回头看看,但没有发现可以非难的地方。她按照嘱咐的那样正常地走着。不过精神上不那么轻松,无精打采的,——可能是由于刚才发生的事,感到抬不起头来吧。

事实上,嘉丽娅早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眼前出现的是另一件事:索妮娅那张苍白的瘦脸,她那双半阖半睁、死气沉沉的眼睛,她那浸透鲜血而变得发硬的军服。还有……胸口那两个刀眼。它们那么窄小,像是刀刃一样。但是她想的既不是索妮娅,也不是死亡——她感到真有一把刀慢慢刺进衣服,她听见刺破皮肉的声音,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生理上感到一阵恶心。她永远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之中,而且总是比现实生活更活跃,因而现在尽管她想忘记和抹掉这一切——但是办不到。这一切产生了非常巨大而沉重的恐怖,她就在这种恐怖的重压下向前走着,对眼前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

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对于这种情况,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并不知道这个跟他生死与共的战士已是虽生犹死了。虽说还没有接触到德寇,而且对敌人还一弹未发,但是早已被敌人击毙了……

瓦斯科夫举手示意停止前进:他发现了向右边走去的足迹。在苔藓地的碎石屑上,足迹轻微得几乎看不见,而在积满水的坑洼那儿,足迹深了起来。看来德寇扛着什么重东西,突然绊了一下,因此留下了这个宽大的脚印。

“等着。”准尉悄声说道。

他暂且撇下足迹,向右拐去。他拨开树丛,在一个小凹地里,在匆匆忙忙堆着的枯枝下面,隐约露出了尸体。瓦斯科夫谨慎地扒拉开枯枝:原来在坑里脸朝下躺着两具死尸。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蹲了下来,仔细观察:上面一具尸体的后颅上有一个几乎没有血迹,非常整齐的枪眼,四周的短发被火药烧得曲里拐弯的。

“自己人打死的,”准尉下着判断,“自己人冲后脑勺打了一枪。他们打死伤员——这就是他们的法则……”

瓦斯科夫啐了一口唾沫。尽管朝死人啐唾沫,算是所有罪孽中最深重的一桩。但他此刻对于他们除了轻蔑而外,什么也谈不上:在他看来,根本不能按人的法则去看待他们。他们根本不能算人。

人跟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是人。假如没有这个概念,那就是畜生。尽管长着两条腿,两只手,可还是畜生。是残暴的畜生,而且是最可怕的。因此,对这种人来说,什么感情也用不上;不论是人道、怜悯,还是宽恕,一概不用,就该狠打。狠狠地打,一直打到他钻进老窝为止。而且还该直捣老窝,狠狠地揍,直到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直到他理解到这点为止。

白天的时候,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怒火填膺。只渴望着以血还血。可现在,一切都突然过去了,消逝了,平伏了,甚至……改变了。他的愤怒已经升华为仇恨,一种冷静而审慎的仇恨,不带任何狂暴的成分。

这么说,这就是你们的法则?……我们会牢记的。

他心平气和地又从敌人的人数中划掉两个:只剩十二个。整一打。

他回到嘉丽娅等待的地方。注意到她的眼神——眼神中仿佛有点不对头的地方——是害怕,是那种出自内心的恐怖。这不好,如果仅仅是一时的害怕那还可以。因此准尉立刻打起精神冲她笑笑,像是对钟情的姑娘一样,甚至还朝她挤挤眼睛:

“我们刚才解决了两个,嘉丽娅!又少了两个,现在只剩下十二个啦。这我们就没什么可害怕的啰,战士同志。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啰!……”

她一言不发,甚至连笑也没笑。只是呆呆地瞪着他,两只眼珠子都像要跳出来了。如果一个男子这样的话,那就对他不客气: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也得给他一通耳光——这一点,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可有亲身的经验。可是对付这么一个姑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这种经验,而且操典上在这方面也没有规定。

“你以前看过写保尔·柯察金的书吗?”

这个契特维尔达克,看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疯了似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于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兴奋起来了。

“那么说,你看过。可是我,就跟现在看见你一样,亲眼见过他。是的,有一次我们优秀战士和优秀的政工干部到莫斯科去。嗯,我们参观了各种各样的宫殿,还跟他见了面。他呀——别看他是个大干部了,可平易近人。他热情极啦。让我们坐着,还招待喝茶呢,问我们工作得怎么样,小伙子们?……”

“嗐,您干吗要骗人,干吗呀?”嘉丽娅轻轻说,“瘫痪病把柯察金折磨死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是什么柯察金,他是奥斯特洛夫斯基。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动弹,我们以技校全体的名义给他写过许多信呢。”

“哦,也许是另外一个柯察金?……”

瓦斯科夫觉得很难为情,甚至脸都红了。何况还有一只蚊子在叮他。夜晚的蚊子,特别厉害。

“哦,也许我弄错了。我不清楚。不过,听说……”

前面有根树枝响了一声。噼啪一声,听得清清楚楚,说明有一只沉重的脚踩在上面。可是此刻他倒因此高兴起来了。有生以来,他从未有意识地撒过谎,从未受过下级的奚落。他此刻与其忍受一个拖鼻涕丫头的责难,还不如跟一打敌人肉搏来得痛快呢。

“钻进丛林!……”他悄声说,“千万别动!……”

他将她塞进树丛,还把树枝重新整好,自己卧倒在邻近的石头后面——正是时候。他瞧见,又是两个鬼子,不过这次走得很小心,像是踩在什么烧红的铁块上,手里端枪戒备。准尉正觉得惊讶,为什么德寇老是两个两个地行动,猛然又发现,在这两个后面,左边的树丛也窸窣作响起来,于是他悟到左右两边都有搜索队。德寇被那突发的遭遇战和侦察兵的失踪搞得非常惶惑不安了。

不过,虽然他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他,因此,主牌爱司还是在他手里。确实,这是惟一的主牌了,但还是可以借此狠狠地打击他们。不过现在不能仓促从事,绝对不能。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全身紧贴苔藓地,甚至都不敢挥走那紧紧叮着汗水淋漓的额头的蚊子。让他们偷偷摸摸地走吧,让他们背部受敌吧,让他们自己暴露搜索的路线吧,一会儿可就该他出牌了。他就会把主牌爱司甩出去。

一个人处在危难之中,或是什么也想不了,或是能够双管齐下。一方面思索着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而另一方面密切注视着眼前的事态:一切都能看见,一切都不漏过。瓦斯科夫心里盘算着怎么使用自己的主牌爱司,可是眼睛一直监视着敌人,与此同时也一刻没忘记契特维尔达克。不,她隐蔽得挺好,挺严密,而且德寇似乎打她身边绕过去了,因此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德寇似乎把这个地方切成一个个方块,他和这个战士正巧是在方块正中藏着,虽然两人不在同一个方块之中。因此,就该耐心等待,憋住气,溶化在青苔或是矮小的树丛里,等以后再行动。以后两人再联合起来,选中目标,开动自己祖国造的枪支,还有那支德国造的冲锋枪,狠狠地惩罚他们一下。

按照所有情况看来,德寇走的还是那条老路,那么迟早会碰到奥夏宁娜和科梅丽珂娃。准尉当然有点不安,不过,也不能说特别担心,因为这两个姑娘有战斗经验,能够正确判断情况,能自己抉择究竟是隐蔽起来,还是撤离此地。更何况,他计划着等德寇经过他的身旁,正巧落在他跟契特维尔达克两个火力点之间的时候,他就甩出自己这张主牌来。

敌人从契特维尔达克躲藏的树丛偏左二十米的地方径直走了过去。两旁的搜索队尽管没有暴露,可是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已猜到他们在什么地方走着。看来他俩根本不会碰上敌人,可是准尉依然谨慎地扳下了冲锋枪的保险栓。

德国鬼子沉默地前进,猫着腰,举起枪。两旁有巡逻队掩护,所以他们几乎目不斜视地紧盯着前方,每一秒钟准备遇到狙击。再有几步,他们就要走到契特维尔达克和瓦斯科夫之间的方向照准线上了。到那一瞬间,他们的脊背就正好对着准尉那眯缝着的猎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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